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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哭,可是除了哭我没有办法。熟人都了解我们的家境,他们根本不敢帮我,生人更不要企及。
偏在这时,张若璧来了,约我参加他同事举办的生日聚会,看见我面色无华,他开玩笑说我象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然后他又建议我换掉身上的不时髦的衣服,改穿一件体面的。他说,这对他很重要,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见我。
我最不喜欢驻足娱乐场所,虽然我喜欢听人唱歌,跟要好的朋友们跳舒缓的曲子,但这并不等于我热爱娱乐。我可能不适合灯红酒绿。那里的热情永远燃烧不了我。为此,我表示怯意。更重要的是我没有钱,月薪全部上交家里还不够家人温饱,何况添置新装呢?我只是个灰姑娘而已,日、月、星辰即使真的愿意使我灿烂夺目,我也无法摆脱我是灰姑娘这个现实。
可是张若璧执意要我去。他说,一件漂亮衣服花不了多少钱的,只要你会搭配。
我能够感觉得到,张若璧以为我舍不得花钱。又是钱!张若璧走后我再哭了一场,我痛恨钱,但我又无时无刻不需要钱。生活在城市里,没有钱就相当于没有一切,虽然有了钱未必就有一切,究竟是哪个混帐家伙发明了交换,使人类学会了以币易物?
我这样想。但是我绝不想为了虚荣心去做什么,张若璧嫌我穷,我也不会留恋他。
于是我依旧素面朝天地来到舞会上,衣冠楚楚的张若璧在门口守候我,看到我,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皱眉头,这副神情已经足够了,我早已计划好,只要他有一毫的不满意我,我就从此和他再无瓜葛,因为大家的世界不同,然后我将告诉刘记者,让我和张若璧在一起就像一个太古的人和一个现代人同在,是一个错误。于是我二话不说,转身就逃之夭夭。
我相我的语言需要倾听,我的泪水需要擦拭,我的情感也需要靠岸,但是承载这一切的人还在他外婆的澎湖湾里打盹。
我告诉妈妈我决定跟张若璧结束。妈妈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解释,因为她不会懂。但妈妈追问。我只好说,这是一场抽象主义的游戏,您可以充分地想象。最后妈妈也有些伤感,她说,我的女儿虽然娇小了些,但玲珑而清秀,为什么就没有人看看她的内心世界而偏偏注重那些外在的东西呢?妈妈又劝我不要过分孤高,她说,曲高难免和寡,想在这个满是俗人的世界里找见知己本就不易,何况是一个近于完美的人呢?
那么我就选择孤独,永远不嫁,我说,假如有一天我不肯曲从婚姻,希望家人都体谅我,因为我不是不想嫁,只是寻隐者不遇,屡次。感伤使我不觉忆及古净尘,分别已近一年了,不知你在他乡还好吗?
尽管我孤独我感伤,可我更了解我的处境。我是不会轻易失掉自己应有的一切的。所以我试着交好同事们,可大家并不买我的帐,他们之间似有派别之分,我根本分不清谁和谁是一个派别的,我也不敢跟他们太多说话,怕一不小心把他们得罪了。为了避免我透露他们的秘密,他们对我的言谈也似乎总是东拼西凑,就好象一些电影大师在以‘蒙太奇’手法和我对话。
我致信‘活水’说:在我的周围,罗布着荆棘和石子,我真的担心有一天我会伤痕累累。
活水的回信依旧谬谬数语:我觉得人的存在就好象绿叶与红花,只有在绿叶的陪衬下,红花才显得分外夺目,但是如果绿叶喧宾夺主,那么红花当然惨淡。而惨淡与夺目都好,有绿叶怎能没有红花?叶子会落的,花也会凋,红与绿的交相呼应其实只消等待有一方的暂时败落而另一方兴盛,事物是永恒运动相对静止的,这是辩证法,所以感觉心情拥挤就去山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也许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改变,黑夜变成白昼,乌云会散去,天空将露出太阳的脸。
因为活水的建议,我决定到乡下奶奶的住处待几日。
奶奶住在敬老院。她之所双拥有四个儿女而孤单漂零,这中间是有故事的,奶奶曾一心指望四叔养老,于是先后从家中赶走了大伯、二伯和爸爸。不料,四婶上门以后,婆媳不和,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爸爸就主动接她到我家。可奶奶不甘心寄人篱下,不甘心她的房子和一切都归四叔四婶,加之她怀疑儿女们不孝,屡次上访,使爸爸伤心透顶。最后,法院裁决将奶奶判归敬老院。不想奶奶竟欣然前往,为此爸爸连续三年拒不登门看望奶奶。
敬老院所在的那座山色怡人的村子,正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我离开了十几年,岁月延伸了它的一切,奶奶也从一位花发的中年妇人变成银发老人。
现在,奶奶正戴着爸爸给她的老花镜,细细地作着针线。她在做一个婴儿的兜肚,她说是为我的孩子做的。我瞧着那漂亮的小东西,笑出了泪水,我说奶奶,我现在连男朋友都没有呢。可是奶奶只是自顾自地说,她老了,也许不久就拜别尘世了,所以必须在能够做的时候了却心思。奶奶的话让我心酸。我理解奶奶,她一辈子辛辛苦苦地做人,中年丧夫(两次),又送黑发人(我唯一的姑妈),老年又没有儿女陪伴,她的孤独就象那轮停泊在窗口的月亮。
我为奶奶洗了头和脚,之后又修好了指甲,这使奶奶由衷高兴,她要我多留几天。5
我没有料到张若璧会找到奶奶这里来。
周日,我牵着敬老院那条德国‘黑贝’,在房子后面那铺满了积雪和朽叶的山坡上踱步,这时,有几只
寒冷的鸟儿掠过蓝得很彻底的天空。
张若璧就在此刻出现了,他背着挎包,站在一条干涸的山溪对面冲我招手,方正的脸孔上堆满了笑意。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他说。
想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么地惬意!我说。
我来了,就是两个,他说。
有和无在乎心念,我说,我眼中有你而心中没有。
你敢说?他急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转移话题说,因为已决定放弃跟他的交往,我不想跟他过多纠缠。
才到,他依旧注视我的脸:奶奶说你在这儿。
你该称呼水奶奶。我生硬地说。
一样的,他笑着说,该不是因为我的态度,你就远离尘嚣了吧?他以为我为情所困。
我讪笑了一下说:张若璧你以为你是阿兰德隆还是高仓健?可以令水凝失意之际像个狭隘者一样,找一个感情的避难所?
不是像不像,他说,女孩子的心眼儿都小。
那么你注定要失算,我说,你看见山上的雪了吗?它们未必因为阳光才融解,有时候一只四脚兽的体温也可以使然。你别再用大凡现象来框定我了。
这么说,你是遇见了四脚兽?是什么样的四脚兽?长得像我一样英俊吗?张若璧从山溪对面跨了一步,来到我近前:我专会打四脚兽,你知道武松吧,他是我舅舅。
我被他逗得忍俊:不要搞错了,武松在宋朝,你可在今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
张若璧说,谁还说过一个古代英雄的精神会朽掉吗?我是指他的精神可以作我舅舅。
还有人把精神当作舅舅的?我笑:你真幽默。
张若璧见我笑了,也忍不住笑了:你会发现更多我的幽默感的,假如你和我处久了。
我没再说话。
说说看,为什么走开?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张若璧再跨一步靠近我,目光很深刻地望着我。
我走开是要躲避全世界。我自顾自地。
为什么 ?
因为世界使我疲惫,使我的大脑不清新。
疲惫是你的心念而已。
总之我怀有这种念头。
总之我不许你怀有这种念头,只要我在。
我正要说些什么,‘黑贝’突然停止了长久地对张若璧的‘打量’,声音洪亮地叫了几次。
这位是——张若璧有些惊惧。
你们两个身份相同,都是我的异性朋友,我说,黑色(我曾经有一条叫黑色的狗因为保护我而咬了别人被打死了,为了纪念它,我将敬老院的这条黑贝狗也命名为黑色),向新朋友问好。
黑贝冲张若璧摇了摇尾巴,恶狠狠地叫了一次,算作问候。
求你,张若璧冲黑贝拱拱手,你别那么大声嘛,转而他又说,这就是你的四脚兽?
你怕它?你不是武松的外甥吗?我瞧着张若璧的神色简直开心透顶。
现在就不是了。张若璧丧气地,再说,我舅舅单教会我打虎,而且要喝上三碗酒,现在既无酒又面对的是狗。
张若璧后来告诉我:舞会一事过后,他反复想了想,觉得我是一个不轻易变更本色女孩子,所以他就来了。他又说,他很想加入我,希望不是拒绝。他的意思是不包括虎视眈眈的‘黑贝’。
我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着眼,都该接受他的诚意,就说,好吧,你就陪我们两个一起散步。
他没有挪步。有些担忧似地皱皱眉,瞅着‘黑贝’。
我又趁势告诉他,‘黑贝’已经半天没有进餐了,加上陪我散步消耗了体能,他的食量一定很大。我嘲笑他作为武松的后裔太胆小。他解释说马有失蹄,万一让黑贝咬了一口,武松的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他张若璧了,可嘴上如此,他却并不掇跟随我,他恨恨地说,不如前世属犬同类,还有缘得我朝夕眷顾。你瞧,同你散步还要担心定时炸弹,他指指龇牙裂嘴的黑贝:你不知道狗发凶时会产生一种激素,促使他眼中一切都变得渺小无比,狗眼看人低就是这么来的。我还是担心它饿急了会撕碎我。
那是你自取!我不客气地说,谁要你跑到乡下来找我?,在我眼里,它可是黑色的灯,使我不受黑夜威胁。
我们之间难道勿必有灯?张若璧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心应该可以彼此照明,不论黑夜或是白昼。我想你该问你那位前世早定的伴侣,而我呢,眼拙,看不到你的心。我说。
我不是在问她吗?张若璧忽尔停下步子专注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