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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木盆,拿了一张凳子,放在吴蔓玲的屁股后头。孔素贞说:“吴支书坐。”吴蔓玲坐下了,望着孔素贞的膝盖,说:“怎么样了?”孔素贞说:“没事。”吴蔓玲说:“思想上通了没有?”孔素贞笑着说:“通了。通了好几天了。”吴蔓玲笑了,说:“你怎么把膝盖磨成这样?下次别这么死心眼,跪着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阶级斗争要搞,身体也要当心。”孔素贞说:“晓得咯。”孔素贞吩咐三丫说:“钉在地上做什么?给吴支书倒水去啊!”三丫绷了一张脸,朝着厨房的那边去了。吴蔓玲望着三丫的背影,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把目光从三丫的后背上收了回来。因为是从三丫的那边收回来的,目光就不那么像目光,有了承上的和启下的内容。孔素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动,但体内的血却动了,一起往脸上涌。好在吴支书什么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说。刚巧三丫端着水过来了,把碗放在了饭桌上。吴蔓玲没动那只碗,也没有看三丫一眼,起身了,对孔素贞说:“我也就是来看看你。好好歇着,早一点把身子养结实了,过些日子还要收早稻呢。”孔素贞还想站起来送客,被吴支书的巴掌挡住了。孔素贞给三丫递了一个眼色,让三丫替自己送客。三丫送走了吴支书,回到堂屋,却看见母亲孔素贞已经站直了,手里头端着那只盛满了脏水的小木盆。三丫想说“让我来吧”,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孔素贞已经把一盆子脏水泼在了三丫的脸上。
虽然躺在床上,孔素贞的努力还是见到了收成。仅用了四天的工夫,毛脚女婿房成富就上门了。房成富是中堡镇上的一个皮匠,一个瘸子。俗话说得好,“十个皮匠五个瘸,还有五个拄着拐。”可以说是皮匠这一个行当的特征了。皮匠不是木匠、瓦匠,不用在外面走街串户。皮匠也不是铁匠,花不了那样大的力气。只要坐在那儿,一手捏着锥子,一手拿着针线,再备上几个木植子,就行了。所以,一般说来,孩子的腿脚上有了什么大的缺陷,做父母的就会让孩子选择这一行。反过来说,一个人只要做了皮匠,大致上也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了。“宁给木匠补房,不做皮匠新娘”,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说起来房成富原来倒是有过一个媳妇的,是个哑巴,前后生过两个孩子。没想到一九七二年的开春哑巴媳妇得了胃癌,嗓子浅了,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一咽就吐,拖了一百来天,眼睁睁的给饿死了。房成富做了四年的鳏夫,拉扯着孩子,一颗心其实早也就死了。谁能想得到房成富还会有苦尽甘来的这一天?谁也没有想到。他房成富在这一把年纪居然又要当新郎了,还是个黄花闺女。难怪瘸了腿的老皮匠—个劲地给他哑巴媳妇的亡人牌磕头。
房成富起了一个大早,划上小舢板,朝王家庄来了。一路上运气不错,遇上了顺风。顺风也就是富路,房成富扯起了小风帆。风帆里兜满了风,弯弯地鼓起来了。房成富望着风帆,心窝子里一热,裤裆那一把也鼓起来了,鼓了一路。晌午过后,小风帆来到了王家庄。问了两次路,房成富把他的小舢板泊在了孔素贞家屋后的码头上。房成富收好风帆,拴好小舢板,拎起猪肉、红糖和两瓶散装的大麦烧,架起双拐,上岸了。
虽说孔素贞在嫁女儿的问题上铁了心了,但房成富真的进了门,孔素贞还是后悔了,近乎心碎,又不好说,不停地拿眼睛瞟大辫子。嘴上什么都没说,骨子里还是伤着了自尊,替自己的女儿叹息了。再怎么说,大辫子还是不该把这样的人带到启己家的门槛里来的。房成富的腿脚不好也就算了,还是个秃头。这也是皮匠们的另一个特征了。一般来说,皮匠们一手拿锥,一手拿针,在他们每做一个缝补动作的前面,都要把锥子放在头上蹭一回。头发上有油,这一来锥子就润滑了。时间久了,就成了配套的习惯,头发便÷根二根蹭光了。这些都在其次。孔素贞最不喜欢的还是这个皮匠身上的气息,一进门,什么都不说,便把猪肉、红糖、烧酒排在了条台上,挪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显摆了。这是小镇上的人特有的坏毛病,明明是穷酸,其实没什么,可偏偏要做出碗大汤宽的样子,其实更穷酸,反不如真正的穷人穷得大方。要不得。孔素贞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你房成富这是做什么?给谁看?这里是谁的家?还有一点也是孔素贞极不喜欢的,房成富不说话,当他表示“好”或“可以”的时候,总是迅速地竖一下大拇指,猴里猴气的,猥琐得厉害。孔素贞想,也难怪了,他的亡妻是个哑巴。可你的舌头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哑巴?房成富的大拇指像个演戏的,一会儿出将,一会儿人相,这算演的哪一出?都是怪毛病。一句话,孔素贞看不上。
当然,再看不上,女儿还是要嫁。在这一点上,不可以讨价,也不可以还价。孔素贞真正心碎的正是这个地方。孔素贞瞅了大辫子两眼,在毛脚女婿的对面坐下了。翘上小腿;样子端出来了。虽说急着嫁女儿,这里头的分寸却是不能丢。要不然就作践了自己的女儿。王大贵原本坐在一旁吸旱烟,房成富给他敬了坐根“大运河”的纸烟,王大贵这才站起来了。王大贵接过纸烟,捻碎了,压到烟锅里去。心里想,中堡镇他这一辈子是不想再去了。
真正忙活的是大辫子。和所有的媒婆一样,大辫子在调节气氛,一个劲地说废话,说好话。大辫子这个媒人其实相当好做;孔素贞已经把底牌交付给她了。第一是活的,第二是男的,相完亲,立马娶人,越快越好。是这样一个原则。当然了,话究竟怎么说,怎么说才不伤女方的体面,孔素贞用不着交待。大辫子的那张嘴;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她有这样的特殊功能。其实大辫子也已经给房成富交了底了,“三丫的成分不好,可人家要求进步。她不图别的,就是想早一点加入到工人阶级的队伍。”房成富不懂得阶级,真的不懂,就懂得补鞋子,上鞋底。当然,女人好,年轻的女人更好,这个他也懂。
该客套的客套了,该虚应的虚应了,大辫子的那张嘴也有点累了,也该歇歇了。她来到了东厢房,看三丫来了。看三丫是假,请三丫进堂屋去坐一坐才是真。无论如何,作为相亲的一个必要步骤,男女双方在堂屋里见一见面,总是一个必需的程序。其实三丫已经见过房成富了,大辫子作为一个过来人,这一点很明白了。一般来说,毛脚女婿上门,做媒的媒婆都会安排他们坐在堂屋的西侧,脸朝着东。这样一来,躲在闺房里的闺女就可以从门缝里看着了。要是她愿意,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要是不愿意那就笃定不会出来了。
三丫没有出去。什么都不说,坐在床沿,就是不说,不动。低着头,一双眼睛无力地望着右下方,在出神。大辫子坐在三丫的身边,伸出手来,摸三丫的头,摸三丫的辫子,最后,又在三丫,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这两巴掌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三丫,别闹了吧,事已至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脑袋,望着大辫子,突然说话了。三丫说;“谢谢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对视了一眼,大辫子立即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谢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辫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时候说话明显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击。这一点孔素贞注意到了,连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贞还是房成富;都没有不安的意思。大辫子在中间早已经给他们相互交过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决心,而不是三丫的态度。说到底这件事和三丫无关,由不得她的。大辫子来到堂屋之后并没有坐,粗粗交待了几句,听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贞重新拿出一只碗来,倒上开水,拎过房成富带来的红糖包,打开来,用指头撮了一把,放进去了。孔素贞把绛红色的糖茶端到大辫子的面前,堆上笑,说:“大辫子;有劳了。’你也该歇歇了,坐下来喝口茶。”大辫子望着孔素贞一脸的笑,看得切切实实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结。大辫子心一软,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辫子说:“嗨,糇死我了。”
接下来的交谈直接抵达了实质,中心议题是娶人。绕了半天,孔素贞避实就虚,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说:“这个家的主我还做得。”等于摊牌了。等于说,丫头是你的了。中心问题反而不再是问题。交谈一步一个脚印,下一个议题自然是娶人的时间。房成富这一头就不用说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铜,搂在怀里才是真的。早搂一天是一天,早搂一天赚一天。他急。光秃秃的脑袋上都出汗了。其实孔素贞也急,在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贞的老到和自尊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引而不发,微笑着,在微笑中静静地期待。大辫子望着房成富,说:“你说呢?”皮匠低着头,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头皮。皮匠说:“还是听妈妈的吧。”大辫子差一点喷出来,这个老黄瓜,刷上了绿漆,倒装起了嫩,八字都没有一撇,都“妈妈”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镇子里的人,不管装得多么老实,骨子里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脸了。老光棍的这一声“妈妈”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贞的这边来了,孔素贞越发不知道怎样才好了。还是微笑,可微笑却越来越硬。大辫子试探性地说:“依我呢,也不要急,隔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话说得是从容了,然而,急在里头。哪有嫁女儿“十天半月的”还说“不急”的呢。孔素贞终于发话了,孔素贞望着大辫子,和大辫子商量说:“三丫的身子单薄,今年就别让她再去割稻子了吧。”这句话很能够体现母女的情分了,体恤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