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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我留下十九元,元任急了说那怎么行,我说不要紧,我们一、二日就来了,家
中吃的全有不要钱,元任从不管实务所以容易哄他。其实本来家中还有几百元,我
因守信用的缘故拿了三百元照定期日子还银行的每月付房子的借款,到新华银行去
付钱。大门已经关了,我打开后门徐振东经理还在里面算帐,我就给款付了给他。
他双手抱着我说,赵太太世上没有人有你这样守信用的,我还高兴极了,岂知以后
几乎为钱所困。但是我的为人一点不后悔的,所以我现在在美国要盖房子时,也是
一问银行借款,银行总是借的,我是宁可自己受紧不愿失信给人的脾气。
元任和大女儿走时,我对大女说,若是我们一时不能出来你们不要急,我是经
过多次内外战争的,总有法子出去,你好好关照父亲要紧,两只皮箱衣服和我们四
个人的皮大衣,因若出去皮衣无钱再制了,你们先带走,另一箱是你们父女的四季
衣,我们离家时能不能带东西不得而知。万一出事汝和汝父就到檀香山去。一九三
七年八月十三日上午我带了三个小的送他们到船上欢欢喜喜地离开他们,使他们不
觉得我心中十分悲痛。(此种情形以后朋友中都知道。)
元任走前我们两个人商量好,家这么大,带什么东西走是好?想想钱买不来的
东西最要紧,三十一年的日记,和四千多张自己照的富有历史性的小照须想法寄出
去。所以元任还躺在床上时我就把他的日记和小照从本子上撕下来包了七小包。第
二天一早从邮局寄出去(因前几天给这些和要留的信件装了一大手提箱给研究院带,
他们回说不带私人的东西拿回来了,其实以后查出来有权者十几箱都带出来了),
我亲自去寄,等了七小时方寄出去,我在等时越想越恨,元任一病大家就一点不顾
了,我就给包裹填的住址都在邮局内改寄美国纽约的朋友(Robert W. King ),
而又不知他家的住址,只知道他是美国贝尔电话公司的高级职员,就用那个地址寄
了出去。元任上船走后,我回家就带了三个小的到金陵刻经处后进住家处坐了聊天。
(金陵刻经处后进三个院子始终还是杨氏子孙住着,而祖宗牌位也还在那儿未动。)
我五弟的连襟黄金涛(声音记得,那两个字记不得了),是吴国桢的丈人,他的前
妻和我五弟媳妇是姊妹。他说元任走了你们不要急,我慢慢想法和我们家眷一道走。
我当时就谢谢他,还说了笑,家家都是太太小孩先走,我可是打发丈夫先走多好玩,
我不怕,倒要看看日本人来什么样子。说笑说笑警报来了,我赶快坐家里的洋车到
了成贤街就走不过去了。再三和警察商量我们到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待下来,大家
都问赵太太你不怕吗?我回他们你们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呢?我心里想幸亏元任
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一小时以后解除警报我回到家,用人们自然慌张得不
得了。我就再三安慰他们,连我还未走么,你们若是怕就回家,我给你们一个月的
工钱(每人只三元到五元的工钱),你们知道我手边并无多钱。当时两个走了,小
李妈和王二留着不肯走。第二天八月十四(或十五记不清了)中午日本飞机真进城
了,丁绪宝住在我们那一所房子里也未走。以前家家盖防空壕,我们两家也盖了一
个防空壕在地面上(南京盖的都在地面上)。买不到结实木头就给一个电气冰箱放
在中间可以结实一点。两家小孩还在园子里看热闹,二女新那还恐看不见特为坐上
滑梯上看,三女来思怕得给头放在冰箱里,我也站着看。连飞机上的人都看得清清
楚楚的,可是这次放了两个炸弹在小营里,并未炸城里和市面及住家等处。
元任走了以后我就想加入红十字会工作,但是适之他们都反对说元任好好的时
候,你们总在一道,现在他病未好,你须设法追去,现在国家最不能损失的是人才。
那时美国大使馆一个二等秘书叫J .Hall Paxton ,是我们老朋友,他打电话来问
元任病体如何?我回他已给元任和大女送走了,只我们母女四个在家里还未走,因
无船票。他回答我那怎么成呢?元任病体非你关照不可,后天或十九号我可以弄到
太古船票是全家的,我可以给我母亲的一间大菜间给你,其余统舱并可带用人走。
他的电话来时,不巧正是吴之椿在此,得知此事赶快说,我派人去拿,我觉得再好
没有了,因那时总觉得遇到的朋友都是帮忙的。没想到这个自私的人,给票拿到手,
来对我说,可不可以给这张大菜间票给他太太和小孩先走?两三天后他可以弄到船
票给我们,若是一定要十九号走,招商局的票也有。我回他为什么你不坐招商局,
既是怕打,为何我们不怕?他说他的儿子小,我们孩子大了。我气了要打电话给美
国使馆取消那张船票,吴用身子拦在电话前,用两手推我。我当时看那种卑鄙样子
气得我要死。我回他你欺我们母女将来你得不着好报的,也许你的儿子会死在江里
的。他就坐在我家下午不让我出去。我那时手上又无钱,又无船票,幸亏元任走的
第二天丁声树来说研究院发两个月的二成薪水,他给我们拿了一百八十元,否则零
用费全没有(因那时元任在史语所薪水和所长一样大,因此为人忌妒),而政府又
收买以前叫民家储积的汽油我又卖了一百九十六元,因元任病汽油无用了,而政府
又声明储有者必须被收买,车子本为李济之等借去,叫我六弟送他家眷到乡下,出
了南门又不敢去送回来了,正好白崇禧的王参谋住在我家楼下,他是住楼下朱姓的
朋友又付了我一百元租用,就是那个“京字880 ”号的汽车的结果,还有多下来的
米面等等半卖半送的,我记得一共凑了九百元我们离家的。有一天适之和我在电话
上说话一半警报来了,就停了说话等解除警报又接着说,那一天十四次警报。在离
家的头一天适之来了,说他太太和蒋太太等也许日内到,可不可以住我家?我说自
然没有问题,我就给被单全换了,床前桌上还插了一朵玫瑰花才走的,所以至今闭
眼还觉得家中还是那样的。八月十九号大早黄来通知我,先在江边等一下,他们先
进去,以后才从栅栏里给票递出来,再用那个票进去,住的房舱以后再想法子,因
为管栅栏门的是印度巡捕记不清,可是非有票不能进去。我带了三个小的坐在江边
等,也不知道能走不能走,所以四个人和小李妈一同只带了一布袋和一个手提包走。
真是冤家路窄!史语所同人和吴之椿太太小孩老妈子也是这个船,李家小桐看见我
们坐在那儿,还走过来问二姊你们也是这个船吗?新那自然不会回答了,李济之还
在骂小桐你不快过来,我们就给你留下来,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的。李家老太爷只
叹气,所以以后他写有诗和信对我们道歉的。我是向来以德报怨的人,以后再详说
好了。票出来后,我们五个人进去了。先在统舱里等等,但是乱得很,我只觉得二
女新那大一点,不便在统舱里。看吴之椿太太(欧阳采薇)大菜间内有四个床位,
同他商量只放二女住在里面(这本是我们的舱位,为吴之椿抢去的),但是吴太太
不肯,恐人惊了她的儿子,我因她丈夫做的事我也不必和她去争了。李济之太太在
旁看不过去,对我说给二姊放在我们房里好了,那时我真感激她,我想世上好坏人
真是不等,不可一概而论。岂知未到开船,下午三点警报又来了。船长发命令不等
人到齐就开船,因此房间空出不少来了!我们正得其惠,弄到两间房子正在吴之椿
太太隔壁,而吴太太还问我好运气弄到房子了,我没睬她。一天不到他们的报应来
了。船到九江前忽然船舱轰轰闹起来了。我去看,哪知是吴家小太子抢了两个外国
小孩的玩物,吴太太不管,还反打了人家的小孩一巴掌(中国人惯小孩往往在家里
如此尊贵而对外想也应该如此的)。全舱人不平,要给他们撵下船,此事李济之太
太大约还记得呢?因为她也在旁边看着的。过后船长出来定了在九江请他们下船。
第二天中午船到九江,船长亲自出来看着他们一定下船才算了事。我在那次心里想
世上若无果报一般人还能过吗?看见各种卖物的小贩,还都提篮子上船卖东西,因
为那时江西九江等地还是比较太平呢。我向来喜欢瓷器的,但是这种时代怎么能买
和带瓷器?只得买了一个全白的观音像。(以后一直带到美国,现在还放在家里客
厅呢,留作纪念乱时经过九江的一个纪念品。当时在我的心里想看中国人抗战的精
神,和日本人的准备,这个战事一起,不是一两年可以完的,不过还总觉得不久仍
可经过九江的感觉,没料到一别三十多年了。)
到汉口后吴国桢派人来接他的丈人,而王慎名由元任离汉口时告诉他,我们何
时到,所以也去接我们。(因为我们一有了可走的机会,就打了电报给元任,以安
他的心!)王那时是汉口电台台长,他有汽车和大卡车,所以接人和带行李很便当
的。到他家住下来,我就赶快打听唐擘黄太太的住处,因在南京临走时,擘黄托我
到汉口看看他太太如何办法。他是早一班船走的,唐本人也因是心理所所长,不能
离职先走,只太太和小孩先走了。到汉口后不知他们如何情形,只知所里给定的旅
馆名字。我幸亏有当地的王慎名又有地位又有汽车,又对我们十分热心关照,所以
一到样样事就全托他了。找到旅馆后一看李济之的一家也在那儿,在这时大家见面
比亲人还亲了。李老太爷更是关心得不得了,说一下船大家都分散了,他们是由考
古组先到的人员给安排的旅馆(唐家也是由心理所人员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