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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终,其中一方妥协了,他们将带着孩子,带着必备的生活用品,带着沉甸甸的心事,到镇上去。
此前,有家长去镇中心校联系过,中心校决定,这些孩子的成绩参差不齐,谁插进好班(他们称“快班”),谁插进差班(“慢班”),得给他们一套卷子考考才行,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因此,中心校要求他们定个时间,统一到学校报到。
他们本来应该星期一去报到的,但这个星期二是赶场天,山里人总习惯在赶场天才往镇上走,因此他们决定星期二去。
王安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去镇上报名的前一天,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陆陆续续来到了他的院坝里。他们来的时候,王安正在坡上,邻居跑上他屋后的田埂,高声呼喊:“王安,你的学生看你来了——”王安听不见邻居的喊声,但这没关系,那些散布在田野山林中的农人,会把这喊声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最终传到王安的耳朵里。王安手里的锄头扬上半空,这喊声就被风吹来了。风里有热。王安把锄头一撂,蹲下身,哭了……
当他回到家,谁也看不出他哭过。但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学生和家长问他好,他也没答应,连银珠跑过来叫爸爸,他也没理。他放下农具,这儿摸摸,那儿摸摸。
他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丢失了,永远地丢失了。站在院坝里的这群孩子,明天,也就是这个白天过去,再过一个夜晚,他们就要去镇上读书了。他们再也不会坐在教室里,挺着小脖子,睁着大眼睛,听他讲课了。
王安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望着院坝里的孩子,就像望着一艘渐渐远去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船。孩子们看不透老师内心的痛苦,但他们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老师看上去如同在向什么东西求救。他把那条好腿的裤脚挽起来,把那条残腿的裤脚放下去,每动一下步子,他挽起来的裤腿就晃荡几下。
王安的眼神慢慢变得虚空。他收回目光,神思恍惚地朝屋后走。
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家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跟了上去。
王安上了渠堰,一直向北。
那是去学校的方向。
大家尾随在他的后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学校只有断垣残壁,操场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没人的胸脯。教室里也长满了杂草,长得欢欢实实——头顶片瓦不存,天光照下来,给了它们足够的营养。
王安站在操场正中,环视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弯下腰,把杂草拔掉,露出了旗礅。
虽然这么久没上学,但星期几王安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星期一,是该升旗的日子。但没有旗杆,没有红旗……王安默默地站立了几分钟,去了空空荡荡的教室。
背向着门,站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王安觉得,这些草是从他脚板心长起来的,它会蔓延,会把一个人的心荒掉。不由自主地,他全身抖动了一下,腿一弯曲,差点倒地。
身后“啊”地叫了一声。
王安回过头,发现那二十四个孩子,每四人一组,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成了六排!
他们平时就是这样坐成六排上课的。
家长们也站在教室门外。
王安浑身热起来,他大声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二十四个学生挺着小脖子,睁大眼睛。
王安说:“同学们,从前,在南山上有两只猴子,一只白猴,一只黑猴,吃野果,喝泉水,过着快乐的生活。可这么过了几年,白猴变得不快乐了,有一天,它对黑猴说:‘兄弟,难道我们直到老死都呆在这片山上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别处看看呢?’黑猴很吃惊,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啦,你去别处干什么,你疯了?’那时候,白猴也打心眼里相信南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它控制不住好奇心,说:‘我们只出去看看,然后又回来。’黑猴心想:既然你生活在最好的地方,外面还有什么可看的?它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没你那么愚蠢!’这话让白猴很伤心,但它还是在某天清早离开了南山。”
故事讲到这里,二十四个学生完全忘记了开始的忧伤,想象着白猴走出南山之后,会遭遇怎样的危险,看到什么样的新鲜事。
“白猴下山之后,心里胆怯,本想走一段就返回来的,但同时它又暗中鼓励自己,只管昂头向前。就这样,它越走越远,终于在一个霞光万丈的时候,到了四川西部的峨眉山。站在山脚一望,天哪,真有这么高这么美的山吗?原以为南山是最美的,跟眼前这座山比起来,南山简直就不配叫山了!白猴激动得啸叫了两声,就朝山上爬去。山上住着一大群猴子,看见一个陌生来客,那群猴子将它拦住,说这是它们的地盘,不许别人踏进一步,谁不听劝告,就撕碎它!白猴没有退缩,它跋涉这么远的路程,终于找到这么一座仙山,总不能不上去看看就回去吧?于是,它向那群猴子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愿望,那群猴子一听,心想自己不也是这样来到峨眉山的吗?猴王经过短暂的犹豫,就把白猴接纳了。白猴欣喜若狂,跟着那群猴子,在云缠雾绕的山上嬉戏,学会了怎样飞越山涧,怎样吃巨大的坚果,也学会了怎样过集体生活,怎样与游人相处。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有学生问:“王老师,未必它就不管黑猴了吗?”
王安说:“问得好!白猴是一只很讲义气的猴子,它当然要管黑猴。就在一年之后,它向猴王说,自己有个朋友,住在南山,它想去把它带过来。猴王马上同意了。白猴那么可爱,它朋友一定不会讨人嫌。白猴回到南山,黑猴是多么高兴,它说兄弟啊,你终于回来了!白猴说我回来了……两个老朋友抱头痛哭了一阵,白猴就讲明了它回来的意图。黑猴一听,心都凉透了,它说还是以前那句话,要去你自己去!白猴苦口婆心地劝说,告诉它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宽广,多么神奇,但它费尽口舌,黑猴却不屑一听。它认为白猴全是胡扯!黑猴这么有信心,是因为这样的同学们:白猴外出这一年里,黑猴想念它,担忧它,也下山去找过白猴。黑猴同样走了很远很远。路途中夜晚歇息的时候,只要歇处不像南山,它就忧愁,像南山,它就喜悦;它的眼里只有南山,它就那么大个视野,不管它去到哪里,南山都是它的全部世界。”
这个故事讲完了。
以往,王安每讲完一个故事,同学们都要问:“王老师,你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
今天却没有人这样问。王安从学生的眼神看出,他们都听懂了这个故事。
外面的家长同样听懂了这个故事。
王安精神振奋,大声说:“同学们,还记得那首叫《春光美》的歌吗?”
“记得!”
“好,我们来齐声合唱。”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走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一遍一遍甜蜜回忆,春天带来真诚友谊,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欢欣,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第二天一早,那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就领着孩子往镇上走去。
几十年来,南山人赶了多少趟镇子?数不清。他们本来觉得自己熟悉镇上的每一张面孔,可这时候才明白,镇子是别人的,不是他们的,就是平时去惯了的种子公司、榨油厂、铁匠铺,也奇异地陌生起来。种子公司矮矮的一间房子,现在显得非常高大,榨油厂里机器的轰鸣,像从来就没有听见过,铁匠铺里的蓝色火苗,如绸缎般富丽逼人。家离镇子虽有几十里路,天长日久地走惯了,也并不觉得远。可现在的感觉,镇子就好像是在天的那一边。他们要去过的,是一种崭新的、祖祖辈辈都没经历过的生活。以往跟镇上人打交道,都是买卖关系,从根本上说那算不上交道,价钱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现在则不同,现在他们是去租人家的房子,在山里人的观念里,房子修起来就是自己住的,怎么能租呢?租用人家的房子,也就等于住在别人的家里,他们怎么能够住到镇上人的家里去呢?镇上人的家里不像山里人家那样是土地板,年年月月的,土地板被鸡刨,被水浸,被扫把扫,东一个坑西一个凼。镇上人家的地板最差也是磨石,有的还拼了花岗岩或亮闪闪的竹木,有这样地板的屋子,别说进去住,就是站在外面望一眼,也生怕自己的目光把人家的屋子看脏了。
幸亏有桂屠户,要不然他们根本不敢去找镇上人谈租房子的事。而今桂屠户不在山里收购瘟猪剖来往镇上送了,他在镇子的上街摆了个肉铺,正正当当地杀卖那些经过检疫的生猪。他当年那么做,是为了给女儿读书挣钱,现在女儿毕业了,在省城教书了,就再不愿做缺德事。他女儿跟校长睡觉才留在了省城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得很远,仿佛整个泽光镇都知道。对此,桂屠户并不怎么伤感,更不觉得丢脸,毕竟说来,女儿找到了一辈子的饭碗,这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这口饭碗是摆放在省城的。南山人大多看不起他,背地里骂他是“贱坯子”,可正是这个“贱坯子”帮了他们的大忙。他带着去求他的人,一家一家敲门,不厌其烦地谈价,直到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他才放心地松手。离去时还嘱咐山里人一句:“有啥难处,就给我说。”
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的,可不止南山人,其他地方的村小,或者校舍塌了,或者教师出门打工了,都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