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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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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我遇到一位旅行者。当我们相遇时,彼此都立刻停下了步伐,没有侧身而过。我看清了他的脸,他也回看了我一眼并同时笑了起来。他的脸显得快活、极为单纯而鲜明。突然,他羞怯起来,仔细一看,妈呀,他的半边脸是光溜溜的:没耳朵。我感到有些惊讶,但也没在意。我依然感到快乐而幸福。这是否在做梦已无关宏旨。我一直瞧着他,而他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们慢慢地认同一个事实,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路旁是长满细叶的大榉树;天上飘着或流过形态各异的云彩;高高的树枝上,鸟儿在歌唱;路一直伸向茫茫远方。我们又对看了一眼。瞬时,我们同时恍然大悟:我不可能不是他,他也是;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值此,他那平滑的耳朵部位开始长出一个浅红色的小耳朵,而我溃烂的脸中央开始升起圆圆的鼻尖。就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长出了耳朵和鼻子,眼睛睁开了,前额开阔了,双唇有了鲜明的血色。
    我等于有了一个同伴,我们继续上路。天上烈日炎炎,日光是如此炙热强烈,仿佛可以随手用力拽合,把太阳拉到这一边似的。其实横竖一样热,我们愣愣地走着。遇到的第二棵榉树往干涸的地面上投下了大片浓荫。我们愉快地钻进树荫下,吐出了口中的热气。汗水缩回毛孔,留下了盐渍。我抹了抹肿胀的前额。    
    突然,我们听到近处传来一种持续不断的声响。我们像兔子那样竖耳倾听,环视周围,却没发现什么发声体。“呃呃呃”的声音,分明是有人在低声哭泣,确切地说,是一种哭得精疲力竭之声;或者说,是种似睡非睡的昏睡之境界。我们绕到合抱粗的榉树后面,看到一个孩子蜷缩着哭。由于他打碎了村里所有的路灯,被赶了出来,孤零零地坐在村口哭着。他因为害怕路灯朦胧吓人的光线,就拿石头砸了铝柱子上的灯泡。人是何等狭隘无知,他们毫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孩子的心!我扶起孩子,拍去身上的泥土,紧紧抱住他,想给他说点什么,便弯腰紧靠他的头,缓慢而平静地说:    
     “我见到了著名童话《牧羊少年和狼》中的那个孩子。我了解到他多次撒谎说‘狼来了’,并不纯粹是出于淘气。其实,他也害怕极了。在那荒无人烟的旷野上一个人在放羊,随时随地担心狼的袭击。况且,当时没一条牧羊犬。他知道狼怕光,尽力安慰自己,但一切白费力气。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壮胆的好办法,即把想象的恐惧换成现实,就大叫大喊‘狼来了’。闻讯赶来的人们把他当成淘气鬼,其实,他不是淘气而是胆小。为了免得吓破胆,他干脆把胆弄破,叫大家吃了苦头。他大叫不止正是那莫大的恐惧。”    
    孩子一直抽泣着听我说话,不觉表情欢快地注视着我。    
    “粗心的人们并没看到少年的恐惧感,骂他捣蛋;可对那少年来说,坏的不是淘气,而是那恐惧感。但他没有反省或者消除害怕心理,反而把它扩大了。这正是一种无意识的利己主义。没人会骂他胆小,因为恐惧不是罪过。他得首先把这恐惧藏心里。他如实暴露自身的恐惧,结果让别人心急火燎。这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转嫁给他人一样。这种行为无疑是不道德的。这正是牧羊少年的故事所包含的问题核心所在。然而人们却忽略了这一点,直接运用比喻,模糊了中心,犯下了不大却致命的错误。这话你听来也许有些差强人意,因为你心中仍觉得害怕。你的目光不要随意流露恐惧,这样才能保持勇气。别忘了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怕极了,怕到后来忘了害怕。你也看到我的恐惧了吧。希望你牢记我这模样。记住别人的恐惧,也是一种消除恐惧的方法。恐惧总得驱除吧。”    
    我又多了一个少年同伴。我们又上路了。鸟声响亮、清脆而动听。脚下的路和周围的风景是陌生的。但我们相信我们并非第一次路过此地。不然我们的心情怎么会这般轻快而安适呢?肯定不是。但是,不论是过去或者未来,我们是否路经此地,这跟我们没一点关系。我们仨只管携手轻步前行。我们举目四顾,蓦地发现我们的身影变得斑驳狼藉,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天气分明晴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但我们的影子却胡乱地投向四方:或卷在树枝上,或躺在田径上,或投在积水坑里,或盖住了干瘪的蛙尸。它们或前或后,在我们身边嬉戏。看到暮霭沉沉,它们变得细长而糊了。时间突然加快了步伐,虚妄的一天蓦地接近了尾声。    
    忐忑不安,岌岌可危,以至险象环生。我眼睁睁地瞧着他身陷危急,心如火焚,四肢在发抖。我想冲过去帮他舒适地躺下来。然而,在这空间既无主体也无客体,同样不存在任何重心。我不知道我的手脚为何痉挛不止,心颤抖不已,无法平静下来,就像被来自地心的震波直冲半空的闪电刺穿了身躯。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持续不断的感受。我脑中的一个小肿瘤,骤然长大,像滚下山的雪球越滚越大。墙上到处是脏兮兮的雨渍。腐烂的墙体发出满屋子刺鼻的恶臭。那恶臭也在腐烂。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任自流,或者积极说服自己接受或者旁观,但均于事无补,因为主客体都不存在。这跟焚烧橡胶很相似。软绵绵的橡胶烧得又黑又硬。所谓不安就是如此。橡胶的分子结构变了,火中的橡胶有很强的重组分子结构的能力,变得越发坚硬,但到一定时候便会像松软的石头,碎成沙粒。这正是自我改编的分子结构常遇到的一种陷阱。时光因恐惧被剥制固定,天花板熏得发黑。这是一个纵横无际的不祥之渊。在被剥制的时光里,火焰时而冲天,时而低旋。然而,风烟皆无的一片死静,像一种尖锐的哨声似的沉寂,如铁钉深嵌在墙上,凝然不动了。深渊像张破年历,即使微风吹过也会乏力地飘摇着。不安而空虚。是谁,是什么在不安和空虚呢?是否不安才空虚,或者空虚才不安呢?不知何处换风机发出很响的“嗡嗡”声。蓦地,不知从谁的记忆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张脸,带着不安的表情,举目四望空无一物的周围。置于炉盖上的木块变黑了,“卟”地一声,吐出一缕淡淡的白烟。这气体一下子抹去了一切。不安,看来像不安,不安是千真万确的。    
    7    
    昏暗的小巷。巷底可以依稀看到旅店的招牌,呈长方形,有些斜,竖在电线杆旁的墙头上。阴沉的街灯勉强照在涂得厚厚的黑字体上。即使招牌跌落在地或灭了路灯,也不会有人感到意外。不过眼下还暂时竖在那儿。在微弱的照明下,黑黝黝的高树、屋顶和墙,像许多蜷缩的灰色大兽,随时准备抖落身子徐徐走动。不过,这暂时不会。倒是右后方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走过来。他们搅在一起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四、五名男子强拉着一名男子。灯光依然黯淡,听不清说话声。    
    “我的话听清楚喽。算你倒霉,在劫难逃。你想逃就逃,没人拦你。”    
    他们继续从右往左走去。其实,他们在原地踏步,只是后面的背景从左向右缓缓移动而已。他们走得非常别扭,但人们还是充分意识到他们正忙着向某处走去。虽没刻意追求,但这些可笑的举止似乎在强调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你也知道我们不会轻易饶了你,所以,你要乖乖地跟我们走。这对你有利。”    
    他们中的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喘着气大声嚷道。由于他们簇拥向前,难分前后左右,所以无法弄清谁在发话。或许他们有意虚张声势,不暴露自己。他们惟有脱离群体,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背景依然从左向右移动,灯光不觉亮些了;背景也从小巷渐变成热闹的街头,被他们强行的男人的模样也清楚多了。他拽着他的裤腰裤带,有时也作些顽强反抗,但对他们无懈可击的组织力束手无策。他无奈地走着,想停下来看一下四周,但他们又拉又拖,扳手臂,拳打脚踢。他继续走着向周围张望。后来,他们突然都凝固了,一丝不动;那被拽的男子逃到舞台前,开始了长长的旁白:    
     “我在单独坐着喝咖啡,心情有点忧郁,心里杂念丛生,陷入一种无可言表的孤寂之中,内心的沉静折磨着我。忽然,这沉静抬头向四处张望,阴森的孤独黏在我身上,把我团团围住。这是刹那间的事情。我造就的孤寂背叛了我,不问青红皂白抓起我,跑向不知何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且可以肯定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摆布我,就像打扫咖啡杯碎片。我伤残吐血,他们也不会在乎,所以,我首先得自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辱骂殴打。话越说越长了……”
    说到这儿,他后面几个一直凝固的人突然活了,懵懂地东张西望着。前头的人犹疑地伸手乱摸,发现他想继续说下去,便直冲过来,紧紧拽住他,还拿手帕似的东西塞进他的嘴里。旁白中断了,但背景照旧移动着。    
    “我们白等到现在了,我们怎么不知道抛弃自爱和自尊就能自动得到巨大的幸福呢?”    
    他绝望地挣扎着,好容易张眼察看了一下四周。他们正把他拖进一辆事先备好的汽车里。这时天已大亮,偶有行人从旁不在意地走过。他倾其全力挺起身子,用已获自由的嘴大喊救命,可是,没等他喊完,树桩般强劲的手堵住了他的嘴。行人们朝他瞧了一会儿,有的还上前,手扶镜架端详着,随后似乎有了某种结论便点头离去。他的脖子被掐、手臂被扳、双肋挨戳。经过一个阴暗的角落时,他们开始狠狠揍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用领带在他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并往上勒,像吊在绞刑架上。他用脚尖抵住地面,像沙袋般晃悠着。背景不再移动了,他被扔进一个时空皆无的空地上。他徒劳地挣扎着,似乎想让背景重新移动。他们拳脚相加,用膝头和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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