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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色,这使他再次感到了色彩招来的受害意识。然而,即便他不是色盲,他也未必能正常地、清楚地看透红绿两色,说不定还会被耀眼的外表所迷惑,弄得他视而不见,感而不知,只发现一个空洞的符号而已。
更有甚者,只要他的视线旁落,各色理念就会披着各种颜色、形态纷至沓来。在这旋涡中,即使没有色盲,人们的色彩感也无法得到充分发挥。各种色彩都抢着出风头,而且非常容易跟周围的其他颜色结合起来,制造突变,不断重叠在其他颜色之上,自封为本质和一切,以至他心想:与其当一个不识红绿的半色盲,倒不如做一个全色盲更好些。但若真那样,他就无法感知任何颜色,就会落入黑白论那样的简单思考的危险境地。因此,从这意义上说,他当个红绿色盲恰到好处。他可以摆脱强烈原色的炫烂,减少陷入色彩理论的危险,也可
避免一切靠明暗判断、结论单一的危害。
所以,他置身一个视角组合极佳的点描画似的世界,注视着它们并做出自己的结论。正如他看红绿灯注意上下灯光一样,他不为色彩本身所左右,不知色彩为何物,只求其名及其用途。换言之,他对色彩诱发的首次反应不感兴趣,而只关心人们赋予色彩以意义的过程。这样,他自己才能跟自身的色盲保持一致,才能面对有人戏弄他的色盲而不动声色,反而拿怪异的可疑目光瞅着对方。不论左右还是红绿,重要的不是选择哪一方,而是一旦选定或者不予选择,都能按既定方向,真诚地度过自身立场意义化的全过程。对他来说,盲点即起点。
某一天,大街上突然垃圾泛滥,阶梯、商店柜台、停放街边的汽车、花坛、喷水池和移动铺子上,乌七杂八的东西在腐烂,发出恶臭。甚至建筑物顶和窗框,也满是莫名的肮脏东西。汽车行驶在车道上,艰难地推开路上的垃圾,车轮弹起的污物,不时抛向从旁驶过的车窗和行人身上。但是,人们不惊慌,停下来,除去污物之后继续走路。塞满下水道的污物正在腐烂膨胀,掀翻了阴沟盖。涌出的褐色污物,像一条巨大的括胎虫,一股一股地缓缓爬行。建筑物也不例外。刺鼻呛人的莫名恶臭,堂而皇之地占领了全部房屋,腐蚀着墙、天花板和屋顶。旮旮旯旯、沟沟槽槽里的污物已经发干脱落,满地厚厚的污物层,也像久旱不雨的土地开始龟裂开来。
人们就在其中,或走或坐或靠在污物上,相互谈笑或低头不语。他们全身的皮肤一概翻转,脸和手指等各部分是一块块发红的物体,轮廓模糊。暴露的肌肉血迹斑斑,在进行日光浴。一切都颠倒了。红惨惨的天空中,蓝盈盈的太阳发出昏暗的绿光。路灯不堪自身的寂寞而自动爆裂,不知何时染成红、黄、褐色的草木叶子则纷纷抖落。人们患着精神病、酒精中毒、白痴、性变态、鸡奸、暴力狂等疾病,有人还兼患多种疾病。他们全然无视别人在场,各自或一同埋头干着他们最中意的事情。他们不需要导演和助阵演员,时而彼此相拥抚摸,时而大叫大喊地乱跑,或者走到一旁把脸埋进地洞里。
尽管如此,他们仍显得舒适自得,各自的身姿和表情协调而有韵味。尽管他们的外表病色历历,憔悴、破损、畏畏缩缩,而且皮肉上满是针眼、纹身、创伤和丑陋的伤疤,但身上流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几经磨难的皮肤更接近原生状态。他们突凸的双眼空虚无光,没有焦点、退化成淡褐色,然而,反映内心的目光仍显得坦然无忌,仿佛从未照射过强光,清澈而有生气。
周围仍是污物的海洋。他们自身也成了污物的一部分。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些污物并非他们制造,也非他们所有。最害怕污物的首先是制造者本身。各色污物、杂物和垃圾不停歇地一块一块地吞噬着大地。它们填没一切空隙,粘结地面而后皴裂开来,随即又被另一层污物所铺盖。这样周而复始,污物便成了地面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世界因此变得更夯实了。
你知否,那短小身躯的逆动?
它会自己成为头脑和开端
它会自己成为尾巴和结束
一个身躯是开端,也是绳索
那遒劲的头、尾、始和终绊着全身
头变成尾巴,后又变成头。
生下新的尾巴
开端变成结束,而结束又生出新的结束
折断的部分用接头
折叠的部分用关节
头脑尾巴用接头
开端结束用关节
生死在一处
有无成一体
所以,你知否,那短小身躯的逆动?
四、日常、追忆、牧羊、橡胶、逮捕、自尊心、本质、盯梢: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一天或短暂的日子
他一跨进门,就意识到我的存在了,但并非由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或某种气息。他小心地关上门,脱鞋上了板炕。四周悄无声息,但他仍以身体感知到我的存在。他进屋之后,也没有张望寻找我,可他仍清晰地记得有一面之交的我,记得我醉醺醺地哼着通俗歌曲、摆动全身的样儿。他像在走夜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尽管万籁俱寂,然而他见到我,就可听到他的声音和我身体发出的声音。我就怕这个。
他停下脚步,呆呆地瞧着脚尖。地上有件我脱下的长袍,半展半遮地躺着,没有头和四肢,像弃之野地、风化已久的裸体,或者像一个灵魂出壳的虚物,徒劳地再现过去某一瞬间的情景。粗看起来,它使他联想起伏地恸哭流涕的女人背影,或干瘦乏力的年轻男子的疲惫身子。他的脚尖稍稍向前挪了一下。皮鞋尖像小兽鼻子伸进了长袍里面。细看起来,这无头尸用身体语言向他清晰地说出了最后的叙述,斩首示众的短小躯体摆成箭头样,指向与门成对角线的一隅。他朝那儿望了一会儿,又缓缓前行,重重地踏在我的长袍襟上。在他进屋之前,我已把长袍脱在那儿,光着身子奔进了那角落里。我明知他看见了我,感知着我的气息、体温和微微的颤抖,但我必须这样躲着。不过,我也可能一开始就不在那儿,是他的突然出现把我唤回那儿,像那衣裳撂在那儿了。
他到了对面墙跟前,沿着画有雨渍般花纹的白墙走着。他像条鲨鱼,拥有感知海上飘浮者体温的遥感细胞,优哉悠哉地游着,尖锐的背鳍刺破薄薄的外套背面,突兀而出。但他并不急于动手。他只是晃悠着柔软的身躯,在室内划着大圆圈打转。他很清楚:他根本无需着急,但他也不是在等什么。他只是像个行刑者,熟练地按部就班,稳妥行事,把犯人缓缓拉向自己。他早晚会将我包围,像只吐粘丝的蜘蛛,背着手默默走着,不断地绕圈子,然后用同心网将我逮住,让我像块破衣片挂在网上摇晃。
就在这种单调的圆舞中,他渐渐消逝了,屋里只留下无数的空圈圈。然而,即使他人去室空,毫无气息,我仍然肯定他在某处,知道他会随时像一条闻到血腥的鲨鱼贪婪地朝我冲来。他那由空气传播的冰凉的体温,几乎冻住了我的感觉细胞。透过柔和的轻风,我已充分预感到即将来到的突袭。到那时,并不存在的他,会突然出现在同样不存在的我背后,用尖利的牙齿咬啃我的肩膀。我根本无力抵抗,衣服瞬时被撕成碎片,一转眼功夫,我就被撕成无数小块抛向天空,随后轻扬着,缓缓撒落在地上。我的惨败和流血令他陶醉。他发狂地张开血盆大口,腾起在半空;我那成千的肉块在着地之前,用其成千上万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但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眼下屋里很冷,傍晚刚舀在碗里的水,不知不觉结了一层薄冰,用手指轻轻一压,它就悄然碎裂了。我的手指碰到冰水,猛弹回来。我刚才提笔想写些东西,但没用多久的圆珠笔渗水不畅;我把笔尖用力摁在笔记本的空白纸上,乱划线和圆,也无结果。徒劳一阵子以后,我才发觉笔芯里已没有了墨水。真是一个久违的体验。记得小时候,文具质量大不如今天,天一冷就会发生这类事情。
我打开笔头取出笔芯,不经意地按习惯拿到嘴边呵气,而且居然成功了。但我一搁笔,它就又冻住写不出字来。我苦笑着重新取出笔芯加温。我的处境变得可笑而紧迫。也就是说,只要我有东西写,就得不停地写下去。否则,墨水冻住没法写。这就好比我的屁股下面,吊着一只烧旺的火炉,我放慢脚步,那火炉就直烫我的双股。我不得不拼命奔跑,不到目的地,我就离不了那火炉,而且它一旦熄火,我将受到主人的严厉追究。所以,我顾不上腿和对前途未卜的恐惧,马不停蹄地一直向前。然而眼下我首先感到寒冷:手指僵硬,手腕酸痛,双肘发麻。刚才说的火炉那只是个比喻。现在,我就坐在不胜寒冷的屋里,拿座垫捂着双膝,用僵硬的手指捏着笔向谁诉说着什么。这时,我来到一个沉寂的旷野上,那儿不见一个人影。然而,令我咄咄称奇的是,我是自愿离群索居、孤零零来到这儿的,可心中仍有许多粒子或气泡不停地在怂恿我写下几个故事。
而且,那无数粒子或气泡个个都想说话,它们一刻不停地捅我、搅我,让我讲它们一个或几个故事。我竭力阻止它们运动,然而生性活泼的粒子心血来潮地冲击我隐秘的内壁,我心中满是兵败麦城的危机感。悲观地说,我能支撑多久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我想说的话尚无明确的故事形态。但我不顾这些,离开人间社会来此独居,不管可能与否不断地编造、删除和重组所谓的故事。这或许是一种被社会疏远的恐慌表现。如今,我只要一抬眼,就能隐约听到这矮小屋里所有东西都在对我窃窃私语。它们身处孤地,急切盼望通过我来讲某个故事。墙上的一个凹面会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