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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状态。感到尴尬和别扭的,倒是他自己。他曾多次想让她开口。但她就是不答理,而且始终没把他当回事。他也就很快死了心,但心里仍不安地冷眼注视着孩子的行动。
两小时后,火车准时到达目的地。他犹疑地抓住她的手,出了候车室,向四处张望着。刚进入车站广场,正如那女子所言,一个身着正装、剃短发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男子接过孩子,没一言半句转身就走;女孩也依旧无表情地头都不回被牵走了。他被那男子的气势所压到,连话都不敢搭,直至他俩的背影没入人流。他久久站在原地,干咽着口水。这事情过了很久,他仍无法摆脱当日的记忆。每当想起此事,他总免不了莫名的烦闷、焦虑以至嘴里发干,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向四处张望,认为那陌生男子正牵着那女孩在旅游,时不时地望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于是,他的心情就越发不是滋味了。
正当他已多少摆脱这番记忆之时,那女人带着那孩子,重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他坚决拒绝帮助她,除非他知道一切来龙去脉。然而,她花言巧语,加上真挚的表情,加上怕这种折腾误了火车,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次,那孩子依然不理他,不知疲倦地玩她的游戏。对此他依然束手无策,感到自己不过是列车的货厢,而那孩子上车占有了货厢。后来他们下车了。一个跟上次相似却分明属另类的人,正在候车室外面等着他们,而且跟上次一样,默默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去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当他朝轿车迈了几步,从司机席上走下一个汉子,向他做出了威胁的表情和姿态。但他这次不想就此罢休,便又朝轿车走近了几步。那司机模样的汉子见状,连忙转身上车开走了。他急步跟上,但得到的是满脸的汽车废气。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情况跟上回如出一辙,完全无视他的意志,这使他忍无可忍。
这两件事的记忆折磨着他。令他费解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孩子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行为,越发铭刻在他的脑海里。更有甚者,每当他看到报刊上无数的言情戏或新潮剧时,眼前就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孩子的脸。有时,看到登在烟盒上的迷路儿的照片时,她的脸也会叠印其上。他的心为莫名的重物所压,变得沉甸甸的,常常怅然若失,以至陷入妄想之中,认为自己为了一点小钱,就把孩子交到了黑道手里。于是,他期盼下次机会的到来。那时他得抱起孩子中途下车,让她从那女人一伙人手中获得自由。他满脑子诸如此类的念头,因
此他今天来到候车室,以焦急的目光寻视着周围。
以上便是我的并非实在的故事。它可以照此方式不断延续下去。不过,我得在此告个段落。但就在刚才虚构情节、叙述故事之时,我的心绪已变得纷繁错杂。怎么说呢?这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根据邂逅的女孩和青年男子的粗略印像编造的故事里,我也置身其中,而且暴露无遗。换言之,这个故事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思考方式、处世方式、心理倾向、物质主义的趣味以及我的轻薄和卑怯。所以,我边讲故事边感到心烦意乱,同时又觉得很高兴,因为不是别人,正是我揭示了我自己。总之,什么浓装艳抹的女人,什么穿正装的青年男子与黑色轿车,什么跟陌生人坐火车旅行的小女孩,全都是扯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呢?究其实,他们不过是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趣味的翻版。但所幸的是,通过他们,我再次看清了自己。
但问题不仅于此。当我搜索枯肠编故事时,我时时感到一种虚伪意识涌上心头。在连接、演绎事件与场景的过程中,不断有一种非我的、身外的、与我毫无相干的东西渗和进来。那正是虚伪意识。它被子虚乌有的所谓连结、开展与意义之幽灵所操纵。所以,我不得不肢解故事,即自觉中断故事的展开。这等于通过截肢的手段防止细菌的全身感染。这就难免有杀鸡取蛋之嫌。所以,我决定待虚伪意识得到清理之后,再继续讲故事,而后再一次中断。我就这样靠这种中断法获取前进与完美、哪怕从头再来、开讲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故事,也在所不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可避免或理应如此。载着我的时光不可能原封不动。我在不断地变化,那我的想象与思索又如何正常地连贯得起来?何况,想象与思索,从流程与展示的层面来说,本是时间性的存在。而且在编故事的过程中,不论主动与否,总得要努力改变自身,这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的思想,而我的思想即我自身。所以,我必须立刻中断我的故事才对。从某一角度看,一段故事里真正意义上的时光之流是停滞的,而死水是注定要腐烂的。由此看来,我似乎在跟时光进行斗争,一场注定失败的斗争。但这只是我的失败,而非时光的胜利。它只是流逝而已,因而战胜它更加艰难。现在我倒是像时光,不断地唠叨铺叙。不过,正确的结尾也很重要,而现在正到了这种时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习惯。一不小心,他就会有各种习惯趁虚而入,就势筑巢,一般难以驱逐。他绷紧全身、口吐嘘嘘声、手舞木棒驱赶盘踞心头的蛇一般,对新近形成的习惯细细思忖起来。
不知打何时起,他开始想全面把握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人和事及其在当地得以存在的前后过程。比如说,他在餐厅吃饭,眼前就会生动地呈现出这种菜肴扎根当地的各个阶段。饭后,他进而思索那些料理今后的走向。就是一只熟鸡蛋,也陈前叙后,说个没完:说它是母鸡遇上雄鸡所生,孵成小鸡,小鸡长大成了母鸡或雄鸡;这样周而复始,往返无穷。土豆、洋葱等等也一样。若再推究鸡蛋、土豆或洋葱之类的种植及其必要条件,那就更没完没了了。至于它们下肚后的情形,也是一样。然而,他怎么也搞不清,它们在肚子里如何消化排泄,改变分子结构后跑到何处。他的想象与联想就到他分明知晓的阶段为止,其后则定为不明阶段。所以,他上餐馆爱瞅厨房里头,喜欢念菜谱,甚至还注意观察餐馆如何处理泔脚,并用力记住它们。
当然,他这种爱想象的习惯不仅止于食物。偶而手握栏杆、或抚摸人与动物的皮肤、或目睹自己的手指流血时,他的这种习惯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因而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又比如说,他抚摸着小孩或年轻女子的皮肤,其想象会追溯到祖宗三代并展望后几代人,直到无可企及为止。在他的想象中,铁栏杆跟人类的皮肉无异,他对它们的来源不明及往后的无常虚幻感到无奈,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就连他自己抚摸别人皮肤或铁栏杆,也摆脱不了虚无的罗网。如此看来,这已不是单纯的习惯问题。好在暂无细菌感染之嫌,姑且希望这种习惯或症侯不再恶化罢了。然而,事情并没到此为止,而是益发严重了:他不仅对自己,也对其他一切人的思想感情照搬他的习惯。每当此时,想到自己干着多么荒谬无益的事情,他就竭力把关心转向别处,但屡屡遭到失败。
当他对某人产生爱情时,他就会回顾过去,寻找爱情降临自己心田的理由,不断分析爱情的属性,细细思量往后爱情要经受的局面、趋向以及自己善变的个性。他并非有意这样去想,而是它们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情感所经历的折磨,即便别人向他表白爱情时,他也会对她的感情进行同样的解剖和否定。因此,对他本身和与他交往的别人而言,几乎不存在正常的感情维系,因为它们终归无常虚幻的结局。简言之,他信不过一切,也信不过如此这般的自己。
所以,他无法体验持久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就崇敬心或血缘之类特殊的情感形态而言,亦是如此。他在感受爱的同时,深感幻灭,进而感到绝望。憎恨与厌恶之情也不例外,为此,他变得身心交瘁,精疲力竭。这时候,在一切存在之中,他唯独可以确认的便是时光的流逝。一切随时间而去,故此逝者才是确凿无疑的本质的东西。他偶而翻阅史书,浏览名人大全,也许就是这种思想的结果。因为在那里面时光极为具体,表现得最为露骨。但他并不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从中发现的时光,不过是现实时光的剥制品。剥制品也会使他随波逐
流,挡不住他溺水而死。它不过是提早告诉他往后命运的一面镜子而已。
换句话说,他正展开四肢躺在时光粘乎乎的淤泥上,全然束手无策,浑身湿漉漉的。海潮不时涌来淹他,把他拖向大海。但他仍动弹不得。他惟一可以做的,便是捏住鼻子。他越是意识到时光的流失,就越变得虚弱无力,没法做。任何事除了他,在他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像他那样伸臂蹬腿躺在淤泥地里,神色茫然地望着天空。他记得他们,因为他曾在别处见过他们也这样躺着。
那是他去一家啤酒店时的事情。午市刚过,酒客稀少。他四面张望想叫酒喝,却不见一个服务员。然而,眼前分明坐着一、二顾客,桌前放着酒菜,可见还在营业。他与同伴只能等着。但等了大半天,也不见服务员的踪影。他无聊地坐着,突然感到尿急,便上洗手间,打开门一看,不禁吓了一跳:狭窄的洗手间里,烟雾腾腾。他不顾呛烟闯了进去,原来四名男服务员全在里面。这里除两个便池外,只有一个马桶间,他们就全挤在里边。一个穿着裤子坐在便器上,另一个斜靠在他肩上,其余两个并排倚在门板上。乍一看,以为他们在角力。他眼望着他们,突然联想起时光铺就的淤泥地上爬行的四只海蟹。他们似有所悟,便踏灭烟头,一个个慢腾腾地离开了。
他回到座位上,边喝酒边第一次痛感到,自己跟他们是一路货,也是躺在淤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