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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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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浑浊的泡沫,沸腾着,散发出恶臭。
    旅游使人,至少在旅行期间,常做冒冒失失的观照。我走了长时间的夜路,刚经过峡谷中灯光密集之地。旅人的忧愁、兴奋和平安一齐涌上心头,我体验到久违的感动。然而,我对感受这番体验的自己,却感到奇怪和疑惑。我不能不意识到,自己仅出于旅人的身份,从极其笨拙鲁莽的观照视角,陡然陷进了极其个人的情感之沼里。有个法国小说家,他曾是个飞行员,却用寓言性的文字登上了文坛。这是他从不固守一处而远眺世界的缘故。我久呆井底,所以新陈代谢放慢、脑血管萎缩、脑神经发疼,使人头脑涨痛,后脑沉甸甸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话取自我刚才看到的一则医药公司的广告。    
    现在我正在想“呐”这个结尾词,不,是语尾。我明知是语尾,却常错认为结尾词。这是因为它具有其独特的语感。“呐”可以表达出对日常琐屑的观照意味。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话语后面,如果加上这一语尾,那种口气就有了对我们生活的醒悟或洞察力之类的色彩。一般而言,人们爱对自己鸡毛蒜皮的私事赋予普遍共存的意义,从而获取难以置信的大实惠。对他们而言,人生不是美丽的,而是美着呐。我认为两者有很大的差异;想靠换个语气这等表皮外壳来改变什么,那本身就是妄想,甚至是自欺欺人。所以,我不相信“呐”字,担    
    心它会唤起我的虚伪意识,故加以抵制,至少尽可能加以回避。它该是诗人的用语。诗人的口和手,常让我想起章鱼那不分青红皂白、随心所欲的吸盘和触手。这么说似乎有招惹诗人之嫌,但这是误解,关于诗人,我暂且不予置评。    
    好,言归正传。现在,我想谈的是所谓“根”的问题。在这之前,我想先好好作个铺垫。把自己的根扎在某一具体事物上,是件慎重可畏、需要发挥自我意识的事情。我曾经跟朋友们长谈过关于生活中的故乡问题。当时,我们认为,在如此变换颠倒的世界上,我们受其驱使的心中的故乡观念,按套话讲,是无根或没扎下根的,或是莫名的乡愁吧。然而,我们得赶快改正我们的想法。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们的故乡意识并非无根或没扎下根,只是我们在不断地摸索和寻找真正的土壤,以便扎下根来。我们的乡愁并非无根成了一个徒劳的游物,而在伸出敏感的触手努力寻找扎根之地的行为过程之中。扎根土地的故乡意识,听来颇为悦耳。而且,当时我也莫名其妙地认为悦耳的便是真实。是的,我将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朝着悦耳的、赏心悦目的方向信步前行。仅此而已。我就这样离乡背井,走上了旅途。我的问题不是无根的故乡意识,而是扎下根制造故乡。    
    他有个习惯:睡觉不完全闭眼。当然,他不知道这是否属实,只是听别人说过而已。他们说,即使他熟睡之时,他的眼皮也不完全合拢,所以旁人可以看到他半个黑瞳和眼白。他们的一致印象是:他那睁了半只眼轻声打鼾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叫他们脊背发凉。他就像神话中的三眼怪物,睁着一只眼监视四周,眼角总是凝视着暗处。尽管大家异口同声,但他仍不肯轻易认定自己有这种不正常的怪习惯。首先,这不是他的错,除非照片之类未必可信的证据,则无从证实;其次,要是他整夜不闭眼,早上醒来眼睛肯定会痛,可他却从不。不过,说他张开四分之一的眼皮睡觉,他倒也无法否认。他就是睡前紧闭双眼,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了自己睁眼睡觉的事实。他是睁着眼睡,睡着觉看世界,望着世界睡觉的。睡也罢,醒也罢,他总是揪着世界的一角不放,而世界则不管他入睡还是醒着,总把一个大木桩夯进他的心中。    
    他望着一张扩大的女模特照片。虽然多少有些人为的东西,但她仍不失为有张漂亮的脸蛋。但她脸上的某个地方,有种不和谐音,一种明显的不匀称。为了明确找出这一点,他很久以前就开始紧贴照片一一察看。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某一处。那是她的一双眼睛。与其他部分相比,它们大得不合比例,大得不自然。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面对相机存心把眼睁到极限,像两只一碰即炸的气球,两只白底黑纹的气球。它们必须坚持到闪光为止。现在,她在相片中仍睁大眼睛,像受惊的兔眼睁得滚圆。她是放大瞳孔看世界,她无法改变这一姿态。于是,不觉间她也真地害怕了,变得心惊肉跳,双眼开始发疼,很快充血发红;但她闭不上眼睛,就是有人把它从墙上拆下撕成碎片,也闭不上。他望着她被夸饰强调的双眼皮,眯着眼估算眼睛原来的大小。受到他的注目,她的眼睛开始缩小,回复到原来自然的模样;与此同时,周围的空白变成黑色。那儿是坟地、废墟,是破片残骸,所以是无。然而,她也只能在其中存在。他望着她,渐渐感到自己被吸入其中。他学她的样,睁大了双眼。    
    他站在林中。不过,那儿算不上是林子,一切都是黑乎乎的。没有一朵花,草、叶子和树,全烧成了灰,只有残留的树桩。他脸带悲伤的神情,踏着颤巍巍的步伐一味前行。他奋不顾身,排除万难。于是他很快从头到脚全抹上了黑。四处的草地和树桩仍飘着细烟,粗大树枝上的白色灰烬随风吹落,淡红色的火星发出依稀的光。他踩着灰堆走过,扬起的灰烬呛得他掩嘴而咳。他感到要哭了,但区区泪水只能使这片干涸的土地更加荒芜而已。其实,他也没法流泪。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这儿将全变成蕨菜地。听罢,他感到费解。仿佛对他做出解释,那声音继续说道:你不理解是不是?待林子烧光了,在原地最先长出的是茂盛的蕨菜,遍地是蕨菜。他仔细环视周围,看到远处树木间有东西在晃动,便朝它缓步走去。透过迷雾,他渐渐看清了几个形体:一个涂绿漆的双人秋千,一个相对而坐的双人座,可以坐着用双脚或臀部启动。它悬在半空中,却不见吊架。紧接着,他看见有人坐在秋千上,戴一顶旧鸭舌帽,穿旧西服西裤,一双白色运动鞋,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那种在上午的游乐场里常看到的爷爷一辈人。但也未必,因为他的帽子压得很低,脖子埋在衣领里,双臂绕过两边的铁杆,双手朝下握在一起,而手背藏在袖子里。秋千继续发出金属声,不停地摇动。老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死了似的。秋千在摇晃,而他却凝然不动。远远望去,他瘦骨如柴。
    他凝视着老人的侧脸,向他一步步走去。他预感到随时可以发生什么事情。不言而喻,转身离开是上策,他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能。因为他明白,在这决定性时刻,他不能束手无策,听凭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能逃跑,但由于莫名的恐惧浑身紧张,双腿颤抖着,晃悠悠地围绕秋千上的老人走着。老人的正面、侧面和背影在他眼前打转。老人的正面和背影没有区别,背影和侧影一个样。这样看来,他既没迂回,也没绕着任何东西转,他只是心怀恐怖骨碌碌转动眼珠而已。他终于来到老人左边。他举起右手伸向老人肩上。他认为一碰老人的肩,老人会转过身来,那就一定会发生他所害怕的事情。但他不愿就此罢手。这时,又传来刚才听到的语声:我是怎么也关不住的旧衣橱。他愣了一下,觉得那正是老人的声音。他的手已搁在老人肩上,还使了一点劲。这点劲像电流,使老人像机器人一样开动起来;然而,老人却像耗尽电池的自动玩具,抽动着脖颈,肩头与脖子一起扭动,帽沿向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脸。他马上感到老人的右眼异常。他定睛一瞧,原来里面是条蛇。这条小蛇正盘在老人的头盖骨里,往右眼探头探脑挖食眼珠子,两只小眼发出冷光,不断飘动着开叉的又长又细的舌头。他大吃一惊,忙朝后一闪,但为时已晚。蛇认准他眼中的恐惧目光,从老人头骨中窜出,朝他的脸扑来。他尖叫了一声,随即眼前一片空白。原来老人的帽檐底下是脸庞般大小的空白,那空白像黑洞把他吸了进去,他无法抗拒这股强力。他的帽子、西服、运动鞋、铁杆铁板全哗啦啦掉了进去。与此同时,他也消逝了。    
    他来到了地铁车厢里。周围噪音大作。首先是铁块相撞、磨擦和裂开的刺耳的金属声,如潮汐在耳边往返起伏。不仅如此,在他身边,数不胜数的铁制的蝉、蝈蝈、蟋蟀、蚂蚱们拼命地嚷着,大声嚼着口香糖,翻着报纸,不断地转身跺脚。他受不了这可怕的骚扰,便朝机车相反的方向跑去,但随即为一种类似犯罪意识的情感所虏。他身在摩肩接踵的车厢里,心却飞向了其他空间,就像他搂着恋人,心里却思念着他人一样,使他感到不诚实,便赶紧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他右边一个年轻女子挺直身子坐着,左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略向后靠在他的肩上。为了从中抽身,他朝右一挪,那年轻女子过敏地一缩,那打盹的中年男子便更大胆舒适地靠在他身上了。    
    不久,电车进站了,他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刚打开,他无意中发现,那中年男子一如既往,紧靠自己站着。面对他的目光,那男子毫无表情。他俩仿佛约好似的,一起到了外面,又一起并肩走着。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却都无所谓地掉过头去。不知不觉,他们成了同伴齐头并进,不紧不慢地上了台阶。撞上匆匆的行人,他们也一齐闪到墙边。他俩相视而笑,重又同步同速前行。接着,他俩到了收票机前。通道只有一个,两个人站住了,他朝那男子郑重其事地欠身,让他先走,对方反复谦让之后低头致谢,缓缓通过了银灰色检票机。他跟着掏出票走到收票机前,见那男子的身影走远,不免有些着急起来。但当他检票时吃了一惊,因为不知为什么,票面上褐色磁线不见了。他慌忙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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