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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读者们的宽容、默许和谅解,一边多少有些厚颜无耻地佯装不知,另一边远远地绕过这些问题,然后开始讲稍微不一样的故事。
可能有一些出乎意料,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要写关于我的习惯和爱好的故事。事实上我之所以想到要谈论习惯与爱好,是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受别人的委托写过有关这方面的若干文章,之后也断断续续地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并且我期待着,当这部小说因受到障碍而挣扎不前的时候,重新选择某个主题,是不是多少能实现一点所谓轻松写作的想法,尽管事实上我对此一点把握都没有。反正我现在的心情非常轻松,那感觉就好比作为说话的对象,陪伴着一个从未走过那条路的朋友,一起走在我已经走过多次因而非常熟悉的路上。
首先,我要声明,我希望不想所谓的习惯或者爱好也能生活。因为那些东西会在我的心里唤起不便的感觉。对我而言,“习惯”一词就算是根据社会统一观念归为好的类型,也带有否定的语感。如果这样的说法大体成立,那么可以说大部分的人们尽管会被生活欺骗,但至少在意识上也不想习惯性地生活,而希望在每一瞬间都努力追问当时的状况及其本质意义。问题是我并非限于追问,还要荒唐地执着,其最终结果是陷入被害意识之中。我有对每件事情都要进行分析的趋向;换句话说,就是在其延长线上,拒绝习惯性的东西。我喜欢把我习惯性的、老一套的东西,分析性地找出来,然后通过重新分析来使之解体。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容易被拒绝和解体的。我们称之为习惯的东西是在我们力量所能及的范围以外。在某种意义上,每一个瞬间我们都在与叫做习惯的实体进行斗争。
更何况,习惯最初产生的根本动机,早已被排除或者隐匿不见,只用它的皮贴在我的身上,在连我也不知道的情况下,阴险地变成了我的皮肤组织。然后就那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成了一种惯性的、基本的东西,使反省行为变得无力,换句话说,使能抖掉习惯的意志本身变得虚弱。如果这里的习惯是所谓的恶习,它所带来的不便与损失,会让某个人警醒并起而克服之,而好习惯通常会得到称赞与奖赏。但是对我而言,连那样的好习惯也不想拥有。我希望在这一生当中,尽可能地拥有最大限度的多样性,时时刻刻得以更新。为了达成这一
目标,应该首先得到自由,然而,习惯却必然会妨碍自由。当然,我们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相连的,因而前一瞬间影响后一瞬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因此而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点,稍有不慎,前一瞬间就会统治后一瞬间。严格地说,我们生活的某些部分是被前一个瞬间吞噬掉的;说得再夸张一点,我们将被那一瞬间永远埋没掉。就此而言,养成习惯就是停留在过去,所以习惯本身就是死亡。但,是不是可以认为,习惯也有其自身的发展呢?现实地说,人类到底怎么才能从习惯中得到自由呢?明确一下,现在我所说的是关于固执的习惯,因此,每当我自己意识到某种习惯,或者是别人指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时,我都会感到吃惊。换句话说,在那一个瞬间我会感觉到,明明是我心里的东西,比如说,寂寞而残忍的动物性,却悄悄地爬出了我的身体之外。但是,我也知道,有一种明明是想扔掉,却怎么也扔不掉的习惯。那种无奈与束手无策又是我们人生的根本状况,所以我们也只能赤手空拳跟它们展开战斗。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战斗中就存在着自由。仔细分析一下,不管是努力克服刚刚养成的习惯,还是针对不容易扔掉的习惯而展开战斗,二者之间几乎没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现在,为了促成故事的质变,我要开始进入关于爱好的话题。我想假设,真正意义上的爱好与习惯并非相似,而完全是对照性的。爱好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持续的积极的反省行为,还可以谋求自身的变化,因此它不应该掉到习惯,尤其是固执性习惯的层次。对此理所当然地不能失去警戒心。所以,当我开始热衷于某种兴趣活动时,为了不被那种习惯陷进去,为了不被卷入它的机制中,我会努力使自己向其他的快乐敞开身心;而且,我的兴趣大都是普遍性的,并且停留在日常的层次上。也许,那些在某种兴趣上被认可为专家、或自称是专家的人,会认为像我这样的态度不过是一个还没有具备忍耐资质的懒惰的初学者的自我狡辩而已。在他们看来,在门前徘徊与深入其里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别。虽然刚才我使用了“认为”一词,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是误会了,或者是弄错了。显然,他们那样看并没有错。连我自己也经常能感觉到那种差异;我想说的是,深入到某种东西的内部,可以看到在外面往往看不到的东西,而且经常是不可避免必须面对的东西。对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并非是一件他所渴望的、令人愉快的事情。
情况就是这样。事实上我几乎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谈论的响当当的习惯或者兴趣。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就我为什么会涉及兴趣和习惯的话题,而且还要继续写下去的理由做一个说明。那就是,我想说的不是习惯和爱好,而是我自身的趣味。我的趣味可以说是扔掉习惯和创造兴趣,这跟我的写作有着密切的关系。说得简明一点,我爱驱使触发我写作的某种东西。此时的那个某种东西,当然是指多样的、复合性的、有着好几条声带的存在总体;而我之所以要写,是出于对某种东西的茫然的爱情。当陷入了爱的情感之中,而且某种东西正向小说形态发展的时候,我不想事前做确切的构思。对我而言特别重要的是,在每一个瞬间里那些无定型的东西获得形态的过程本身。当几页笔记变成小说时,有许多选择的余地;一旦选好了,它就会向最可望的方向前进,而我也会尽最大的努力启发自己。正因为如此,选择的瞬,不管是在之前还是之后,始终具有价值的有效性。所以我在拒绝习惯性、排斥其自身机制的前提下,通常会把选择的余地一直保留到最后一瞬,然后彻底地、完整地利用他们。现在我感觉到我所使用的语言再一次变得晦涩,对此我也无可奈何。看来在价值层面上,我首选的不是既容易,又温和的阅读方法,而是能被正确阅读的方法。现在我正在重新确认这一点。总之,最终我的宗旨就是:写作时扔掉习惯并创造兴趣,拜托给写作瞬间能动的想象力。这样坚持下去,说不定就能发现一条实现所谓正直的想象力的道路——这既茫然、又无辜的“说不定”。
写作时,我总是怀疑,是不是在黑暗里到处都埋伏着各种类型的陷阱。既然如此,不仅不能写过于单纯的文字,而且也不能过于狡猾;不能过于谦恭,也不能过于阴险。这不仅是为了写作者本身,同样也是为了读者。如果把作者和读者暂定为恋人关系,那么在所爱的人面前,他当然不能显得狡猾或阴险,留下一个纯真和谦虚的印象也未必是一种美德。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对方,也要主张自尊心,而且这才是正确的爱情方法。如此看来——尽管这是在重复说过的话——最终还是需要正直。就是为了那个正直,我一边在我的内部消化驱使我写作的动机,一边又让想要写作的我,在写作的那一瞬间与其溶为一体。所以,我把所有的恶劣条件都如实地告白给读者,同时最大限度地利用所有的有利条件。这样,在那些点燃我的数不清的东西面前,我的心和我的小说才会完全敞开,而且我能一边扔掉习惯培养爱好,一边停留在有一点随心所欲的、自足的写作空间里。自足?我又一次输给了使用这个词的欲望。但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自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状态?那只是我无意识欲望的对象而已。况且,为什么所谓自足的话语,其声音如此的不自足呢?或许,那只是对某种欲望——哪怕是一次也好——能瞬间性地燃烧自己的希翼?或者是正相反?
这里我要再次给故事打一个结。因为我认为,与其如此观念性地讨论习惯和爱好,不如采取某种日常性的、具体的方式。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喝酒或是酒宴的场景。这可能是因为最近我生活的相当部分都奉献给了喝酒,而我对酒宴的所有方面都深具爱意的缘故吧。通常都说,台球打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以看到球滚动的样子;围棋下到了一定水平,也能看到一盘棋;但是,酒宴不管重复多少次,都全然没有看得见的和能勾住眼神的东西。第二天从醉意中醒过来,留在脑子里的只是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片段而已。所以,酒宴每一次都
是重新开始。把那些在非酒宴状态下所做过的分析和理论全都扔掉,然后坐下来喝酒,那一瞬间的我,那种状况下的我,就是我在言及的、重新开始的我。因此我是在扔掉习惯,选择破例,创造每一次的爱好。酒宴直到次日早上起床后,被头痛和懊悔捉住时才结束。再没什么执着的东西,也没有必要执着,因为有了这个结束,才能有下一个开始。创造出来的兴趣重复几次,就会变成习惯;我会取消那些被重复造就的习惯,然后重新创造爱好。在某种意义上,写作的,或酒宴的这种状况,会令人联想到不断反复的生与死的现象。因为断绝,所以最终还是连接的。对人类来说,必要的是,一直到死为止,在脑子里努力记住对死亡的意识。这样或许能在异说的意义上克服死亡。在死亡面前,要习惯自我麻醉,爱好让我陷入忘却之中。不过,只要生命在继续,就不能脱离爱好,所以最后除了重复打破后再建、又打破后再建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但遗憾的是,打破的行为和建造的作业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而且它们两个又非常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