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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万籁无声。他格外地感到,停滞的光阴给予万物何等巨大的苦痛。他想自己变成时间,可他只是地上一颗坚硬的苹果籽而已,无法动弹。他手中的干泥和草根已揉成了粉末。不久,他也会变成这粉末状的骨灰,洒向山野和江海。
他感到直发晕,仿佛全身的水分全蒸发光了,感到昏沉沉的。他竭尽全力注视着沙漏,并聚合苹果籽里潜在的生命与时光,“嚯”地站起身,伸手牢牢抓住了沙漏,并举过头向远处掷去。沙漏撞在墙上消失了,留下一个大洞。他像刚放下冰块,感到浑身发热,像刚绽芽的种子,屏息凝望着那个大洞。
他要攻哪儿?又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他一直坐在舒软的褐色人造革长椅上,上身前倾,双手各放在两个膝头上互握着,凝视着前方,后颈因昂头有些僵直,半嵌在上衣领里。保持这样的坐姿,全身的紧张自然聚合在下身某处,即肛门的括约肌上,那儿正是他现在的重心或向心所在。他就这样坐着凝然不动,仿佛即刻迎战对方,采取了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积极态势。他的坐相仿佛在说:攻哪儿?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但对方毫无反应。他依旧紧收括约肌坐着,像在做防早泄操一动不动。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视前方的
双眼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装成紧张、矛盾、焦躁不安和烦心的样子,锁定在狂妄自大之中。他的双眼朝上张望,前额上露出三、四道深深的皱纹。宽大的双肩、前倾的上身表示他软硬兼备,可以窥见其突发猛进的气势。他舔舔嘴唇想开口,不料后颈发僵,脖子痛得厉害。但他顾不上这些刚想开口,却发现舌头发硬。他害怕单词像断珠蹦出口外,待到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便说道:
“你说你想说的,想叫多响就叫多响。但不要质问我,什么也别问,拜托了。你只管说,凡是我不必回话的,你尽管说。而且,什么都可按这种方式说。我烦得要疯了,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所以你得牢记我的话:不值一提的问题,只能作不值一提的回答。这和马桶反复抽水,却抽不干净粪渣是一样的感觉。总之,惯性的不死不活的无聊问答,我讨厌透了,还不如闭口不说好。你也知道,即使不开口,生活也未必比预想更困难。有时我甚至想:与其放心用言语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倒不如干脆避开言语,用心揣摸对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理解到什么程度更为好些。现在该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再说一遍,你要适可而止,不要越雷池一步。但必须记住,我不是硬要跟你绝交。这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不,已经不说了。”
说罢,他照原样坐着。颈椎痛得更厉害,强健的双肩和两个膝头也开始刺痛起来。渐渐地,疼痛弥漫全身,眼中开始出现一条条血丝,乍看来像燃烧着敌意,然而,不论是在他的头脑里还是心中,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就像一张白纸。尽管如此,他全身无意中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一旦发生情况,他就会变成一头犀牛直扑对方。其实,他面前并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屋里空荡荡的。但是,对方即自己。他自己作为对手正坐在他前面。从屋角传来煮水的声响。他作为对方正在屏息凝神静听,悄悄垂下充血的眼睛。
不觉间,窗外夜幕降临。时速一旦超过七十公里,巴士就嗡嗡直响,浑身颤抖。像时断时续的地震,或巨兽的垂死挣扎,令他头昏耳鸣,五脏六腑要全抖落出来。每到这时,他就木然地瞅着自己得了颤抖症的双手无奈地抖动。胖胖的导游小姐穿行于座间照料着乘客。她步履谨慎,却也不时撞在椅背上,勉强前行。他闻到低质量的化妆品及其体臭相混的热气扑鼻而来。这巴士实在太小、太闷了。
或许是因为远离高速公路,二车道的公路上挺清闲。偶尔,有辆车打着灯从对面急驶而过,几乎撞个正着的刹那间,划道锐利的切线,没入冥冥的后方。每遇到这种岌岌可危的瞬间,他总是吓一跳,让前额和鼻尖离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刚才留下的切线,变成了钢刀插在地面上。尽管两车擦肩而过,荒凉的车道上火花四溅,却毫无损伤,依然孤独地行驶在公路上。路旁,按一定间隔交叉出现着路标和各种指示牌,反射着车灯光。远望,清晰可见,可是开到跟前却是一团黄光,像幻影或幽灵,等于在看恐怖片。只有受到正面的照射,它才会露出真相,而灯光一去,便销声匿迹了。于是,巴士陷入更大的恐惧之中,乱打灯光,而幽灵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赫然出现。巴士摸索着道路,小心翼翼地拐弯,白白喘着气上了坡道。车体泄漏的光本身,就是恐惧,幽灵便以此耀眼的恐惧为食,藏在黑暗中生存。这时,一个在军人分队哨卡蜷缩着庞然之躯的幽灵,由于受到前灯的正面照射,突然现身,露出它青色的躯体,张开大口吼叫起来。停下、关灯、熄火,下车。但吼声随即消失了。于是汽车赶紧打足灯光、带着恐惧,开足马力向黑暗驶去。
如今,他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片的场景之中,是下一个惨死的牺牲者。如同无法抗拒命运一般,他按照剧中既定的情节办事,而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那陌生的漆黑的道路上下车。时间越长,他就越害怕。这种恐怖跟支配他的一种截然生疏的畏惧感,如出一辙。他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车内,并起身从搁板上取下箱子,跟着席间穿行的导游小姐缓缓挪开了步伐。
我最近才知道,我摇摆不定的坐姿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利。这此前真没想到。我不爱正襟危坐。首先,我的身体构造喜欢依靠点什么:从心理上讲,挺直腰板、竖起脖梗的坐姿,叫我受不了。因此,不论何时何地,我总坐不正,松松垮垮的,或者赖在椅子上盘腿而坐,或者手搁靠背斜躺着,要不然就一手撑膝、一手支着下巴。回想起来,不少人因此曾讥笑过我,可我愚蠢地没加理会。我怎么那样无所谓呢?有人说,我的坐姿极为老练。当时,我付之一笑,像个傻子不懂其中的真义。此外,人们还说我的坐姿极为舒服啦,富有个性啦,等等。我记得当时他们的表情都含有不寻常的一面。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本意,充其量以为他们对我抱有多余的敌意。那确是一种敌意,而问题在于它并非多余。他们见了我,尤其是我的坐相,觉得我骄傲、目中无人,所以他们这样说,希望我端正坐相。可是见我毫无反应,便各自用疑虑的目光瞅我,以至发展到不像话的地步。也许有人认为我格外单纯,还有点傻。总之,他们跟我坐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实际上跟我是否待人傲慢无关,只是先入为主暗中否定我而已。
我再说一遍,我直到前几天才愚蠢地认识到这一事实,而且是由于有人直言相告。当我与人相对而坐,还没交谈、形成某种关系之前,我就被打上傲慢的烙印。可见我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损失,该是何等巨大?我这样想着,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然,我不是指损害本身,而是指量的权衡得失。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简单和纯真,而且是一个只懂得拿自身的理论对待世界的不开窍的人。是不是对人间关系过于信赖,跟坐相毫无干系?而且,我连一个无视礼仪的人都谈不上……太卑劣了!我本来只是予人自由方便而已。
是的,我只想自由自在。我受不了我的背紧贴在椅背上。而且也没个角落,可以让我舒展双肩、跟对方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相对。记得我在军队操练时,尽管我努力做好立正姿势,但仍让逐个检查的军曹不满意。他猛击我双肩,把我“哐”地打倒在地。在军曹们看来,双肩不能像弓一样拉直,就算不得立正。可人们并非自认堂堂正正,才耸肩挺腰的;然而,我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漫不在乎地随意走路、坐着、躺着和奔跑。我这是否在为自己辩解呢?我没想用傲慢的坐姿来待人,相反,我只希望自己蜷缩着、躲着、藏着,而且变小,岂知这却招来了误解。我没希望别人当我是意气风发的斗士。现在也是,没有这个必要。
换句话说,我虽住在地上,却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全身肌肉放松,四肢伸缩自如,一会儿头朝下降落,一会儿又颠倒过来。不过,我今后不论何时何地再也不能往下跳了,就像脚脖上挂了个铁块。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不端正的坐相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这种醒悟使自己都吃惊不小。我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变化的幅度。那么,现在我就坦言相告吧:就在今天早晨,我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在一个难得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我一直看着一个男子,他是出席者中最年轻的。他的语调、动作、以至坐相都显出无礼。对他的注意以及由他引起的不快,无法让我集中精神关心讨论的内容,并且诱发了某种莫名的逆反心理。过了许久,我才突然从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叫人啼笑皆非:这不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容忍在别人身上折射出来的自己吗?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现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我能容纳自己什么呢?而且有那样的东西吗?我感到疑虑。
你近来显得特别累。这大大影响了你的意识和思考。首先你不想深入思考。虽说,你偶而沉思冥想什么,但马上醒悟过来,中止思考,回到原地,像只落水上岸的多毛动物,抖落了一地的水。这一变化极富有喜剧性。
你曾经说,我视意识为思考行为,并坚持认为理性或论理只能对生活带来限制和损害。然而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人们心中不免更指望理性和论理。因此,每当你论物处事时,不满足于观望或联想,而是加以积极推理推论。就你而言,这是一种不屈从于人世和生活的生存方式。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