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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虎愣了半晌,眼窝子烫起来,问:“谁的主意?”
“大伙。”石平阳答。“在大伙心里,你永远是我们的班长。”
兵们保持立正姿势,向李四虎行注目礼。李四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站住了。
“大伙别这样别这样,这份情太重了,我李四虎这一辈子值了,就冲大伙的这份情,
我觉得比当个师长团长都光荣。就送到这里吧。往后……往后……”李四虎说不下去了。
“老班长,咱们班新老都在这了。一起再唱一支歌吧。”石平阳提议道。
“那好那好,就算分别歌了。我看,咱们就唱《戴手铐的旅客》里面那首吧,正好合
今天这个味儿。”
……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哇战友……
歌声响起来,传开去,有些嘶哑,随着压抑的冷风,在原野上缭绕。有个兵哭了,
接着又一个,兵们都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浸泡了歌声,于是更加悠远。
“别唱了别唱了,这他妈就像跟遗体告别似的。咱班唱歌拉歌比歌,还没有这么丧气
过。这歌没劲,换首歌唱!”李四虎把背包往地上一扔,立正站好,高声说:“注意了,我
来起一个。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唱——!”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战友战友……
歌声越唱越响,如一股粗壮的狂飚,裹着年轻的潮湿,在山野里颤颤抖动,滚滚而去
。
李四虎往脸上挥了一把,尽是泪。弯腰背起背包,就在这歌声的陪伴下,头也不回地
走了。
五
石平阳的铺盖搬上了李四虎享用了八年的床板。
第一次独立组织训练,庄营长自然要亲自把关。但他没有走进炮场,老远地蹲在一棵
树下,悠然自得地抽烟。令庄营长困惑的是,石平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训练拔插销,那玩
艺简单得就像放屁,犯得着费这么大劲?
后来他总算弄明白了。在石平阳手里,全班六个人没有一个顺利过关的。老兵们对拔
插销这门技术早玩腻了,很不情愿,却被石平阳鸡蛋里面挑骨头,做一动,挑一动,而且
那骨头挑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老兵服了,新兵更不敢马虎。庄必川想,有门,李四虎
那个茬他接上了。他是在磨呵,磨意志,磨任性,也磨较真劲儿,把老兵磨软,把新兵磨
硬,在老兵面前磨出威严,在新兵面前磨出威信。
庄营长起身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李四虎语录:“第一招是斗住老兵,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而且要绝对保证踢得他不敢
吭气,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下午训练分解结合。庄必川踱着营级步伐直接走进了训练场。那阵子石平阳显得很轻
闲,在一旁冷眼相观,既不示范,也不纠正。兵们各自为战,把炮上的铁疙瘩们卸下来装
,装上去卸,十分认真卖力。庄必川叫过来两个人亲自验收,其动作之熟、速度之快、精
度之准,令庄必川高兴得直想哼几句《沙家浜》。
“石平阳呵,我来考考你。”庄必川把石平阳叫到圈子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抓了
把碎土向空中抛去,说:“开始!”
“风向13—20。”石平阳脱口而出。
庄必川走到炮后方向盘前,标定13—20,再对上接目镜,镜头射线果然与远处一缕炊
烟走向重叠。
庄必川哼了一声:“嗯,不错,正负不过5。……风速?”
石平阳略一迟疑,然后说:“每秒2。”
庄必川又把手伸到风中,挡了挡说:“基本正确。”想了想,又说:“再考你一下,
理论的。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勇敢者只死一次,胆怯者却经历千百次的死。知道这话是
谁说的吗?”
“咱们师长。”石平阳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吗?”庄必川满脸狐疑。“我怎么记得像是拿破仑说的。”
“师长看望新兵时说的。原话是普鲁士的一个叫克劳什么茨的人说的,师长那天用来
教导我们。”
“小子,好记性……你会拉胡琴么?”
“不会。”
“会下围棋么?”
“不会。”、
“喜欢文学么?”
“上学的时候想当作家,那时候谁都这么想过。”石平阳有些不好意思。“写了几首
……那不叫诗,老师说我那是干叫唤,提虚劲,以后就没再写了……其实,我自己觉得那
诗挺好的。”
“写诗?咱们师倒真有个大诗人,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师长,咱们师长,是五十
年代的大学生,到外国当过武官。上面有人
嘀咕说咱们师长几十大岁了疯疯癫癫,没个大领导的味儿,但咱师干部没个不尊重的。”
庄必川扭过头问:“见过师长打篮球吗?”
“没有。”石平阳答。庄必川很幸福地笑了笑,接着说:“师长每回到团里来都要组
织打篮球。他自己不打,当裁判。《体育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锋带球上篮,是宣传科
朱干事拍的,师长亲自题诗。听着呵,庄必川咳了下,润了润嗓子,酝酿了一阵激情,然
后开始朗诵:“……呵,呵,离开地球/在这个瞬间/将粗犷的人生抛进空中/完成一次
力的写意……呵……呵……”庄必川陶醉了片刻,问:“知道那中锋是谁吗?”
“是你,营长。”
“咦,你是听谁说的?”庄必川好生奇怪。
“猜的。”石平阳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了狡黠的味道。“你记不住克劳什么茨,却把
师长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这很能说明问题。”
“哦?哈哈……小子,恋爱过吗?”
“没有。”石平阳回答得很坚决。他觉得自己曾经对某个姑娘产生的那点小意思,距
离恋爱的境界还十分遥远。
“会溜冰么?”
“不会。”
“康乐球?”
“不会。”
“操,你小子爱好也太单一了点。”庄必川很遗憾地啧了啧嘴巴。
石平阳觉得委屈:不是你一个劲地鼓励我们要一心一意扑在训练和工作上么?怎么又成
单一了?
“也好。人啦,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当然,我指的是大事。炮兵的大事就是操炮
。……不过,也得丰富点。冲你这身膘,这副灵劲,打篮球准是一把好手,师长一见肯定
喜欢,没准也会给你来上张照片配上首诗……你小子还真有股帅劲儿……怎么样,星期天
我教你打篮球?”
“不用教,打篮球你不如我,营长。”石平阳挺了挺腰杆子。
“呵嗬?你不是不会么?”
“我没说不会。你什么都问了,就没问我会不会打篮球。在学校我是校队中锋。”
“那好,星期天咱们定点投篮。我要是输了,送你一条鸡公山香烟。你要是输了,就把我
的被子给拆洗了。”
六
过了一个春天。
又过了一个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
让地成了本营腰杆最硬的炮手。“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
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炮手并不是
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
就区别于常人了。你经过千百次操练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
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流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
坐标时的快感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被执行目标被摧毁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
有,而炮手有。炮手是一种奇特的人生……”
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
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
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阳失眠。但当好一个
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李四虎悟到了路该怎么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阳更是没有修炼
到那个份上。炮手就是炮手。站在炮架边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都烟消云
散,所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
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得重甸甸的。
兵要当得地道。
石平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军工大的。在
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
描绘的那种境界。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
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
证明,庄营长存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套绝招。
一次,石平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石平阳第一次在这样大
的场合露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得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休息时,庄营长带着
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营长摸着石平阳手上的茧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地说:“这
没什么。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
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地很不是味儿。
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
表现是出色的。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得最好的。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
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欢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