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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着] 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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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在明白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学的王国。“我一定要考上!”他低声地发誓说。
  “什么?喂,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着车厢前挡板。
  我说,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来的长风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那条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晋陕峡谷”,他激动地又想起了一个新名词。这个名词是多么难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将在将来要写的一切论文里,把“晋陕峡谷”四个字都改成“伟大的晋陕峡谷”,这么干才值得。滚它的宣传科小干事吧,我要干这一行。他发觉自己在这一刹间为自己的一生做了坚决的选择。
  “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吗?”他听见那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她的几丝纷飞的鬓发似乎触着了他的脸颊。“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着,他有些发怒,但又满心痛快。他感到这个姑娘的身上散发着一道光彩,这光彩鼓舞着他想倾诉一番。我当然会考上的,我已经做了准备,读完了地理系的自然地理讲义。大学四年我一直选修历史系的考古讲座。我有一门半外语,我还有语音学、方言调查和全部汉语专业的训练。按我们汉语专业的标准,连大块头的社论也是病句连篇。我插过六年队,我也见过这些年的各种热闹事儿。我懂得考研究生的关键:我首先要让自己的外语不出毛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货的课考好,连试卷也写得整整齐齐。我已经读完了地理系那本讲义,我会把那些“曲流宽谷”背得滚瓜烂熟,我一共有一百来块钱,加上毕业时发的派遣报到费一共将近二百块。我要利用这个暑假和这笔钱跑几条河流,增添感性知识。我要从新疆一直跑到黑龙江,调查北方的所有大河。临上考场前,我要狠踢一顿足球,让脑子清清醒醒。我将用我记熟的准确概念和亲自调查来的知识轰炸那张考卷。我将调动我的看家本事,用严格的语法和讲究的修辞使这场轰炸尽善尽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贴过日子,我用不着去那家计划生育宣传科领工资。我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
  他忍不住地把这些想法一古脑儿告诉了她。她眨着眼睛听着,觉得又新鲜又有趣。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挺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着他的侧面,打量着他粗硬的头发和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灼灼逼人。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心点,她轻轻警告着自己,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成熟。你毕竟第一次见到他啊。
  这时,解决牌卡车驶进了巨谷底部。汽车猛地往右一拐,把无定河的浅滩浊水甩开,朝着一片浓绿的树林驶去。黄河平稳地向南迅速滑行着,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对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蓝。红脸后生胸有成竹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紧了黄帆布包。他从那后生憨憨的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上。他一出了红脸后生的窑洞就大步流星地在前面疾走。等他走到了浊浪拍溅的河漫滩上,才回头看了看那姑娘摇晃的身影。真象一根杨柳,他想,给她的照相机压得一弯一闪。他沿着黄河踱着,大步踏着咯响的卵石。河水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颠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这么宽阔的大峡都被震得摇动啦,他惊奇地想着,也许有一天两岸的大山都会震得坍塌下来。真是北方第一大河啊。远处有一株带有枝叶的树干被河水卷着一沉一浮,他盯准那落叶奔跑起来,想追上河水的速度。他痛快地大声叫嚷着,是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化在这暄腾声里,融化在河面上生起的、掠过大河长峡的凉风中了。
  她刚刚给照相机换上一个长镜头,带好遮光罩,调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插着汗喘着,使劲地追赶着前面的他。她看见他这时正站在上游的一个尖岬上,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喂!”她快活地招呼着。她轻轻扣好相机快门上的保险,她已经拍了第一张。她相信河水层次复杂的黄色,对岸朦胧的青山,以及远处无定河汇入黄河的银白的光影会使这张柯达胶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小小的招待所很干净,现在她一点儿担心也没有了。
  “你说话呀,研究生!”她朝旅伴开起玩笑来了。
  “全想起来了,”他开口道,“我早知道,一到这儿我就能想起来。”“想起来什么?地理讲义么?”她兴致很高地问,她挺想和这个大个子青年开开玩笑。
  “不,是这块石头。”他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这儿下水的。”“游泳么?”她歪着头瞧着他。他默默地站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么?“我上错了车。喏,那时的长途班车正巧就是辆解放牌卡车,”他迟疑地说,“我去延川看同学,然后想回北京。从绥德去军渡然后才能进山西往北京走,可是我上错了车。那辆车没有往北去军渡,而是顺着无定河跑到这儿来啦。而且,路被雨水冲垮了,车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听说这儿有渡船,就赶了四十里路来到了这里。”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黄河水,西斜的阳光下,河里像是满溢着一川铜水。他看见姑娘的身影长长地投在铜水般的河面上,和他的并排挨着。告诉她吧,他想道。“在这里,就在这儿我下了水,游过了黄河。”她静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等渡船呢?”那船晚上回来,八天后才再到河东去。当时他远远地望见船在河东岸泊着。他是靠扒车到各地同学插队的地方游逛的,他从新疆出发,先到巴里坤,再到陕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北京。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学和人们都在怎么生活。
  姑娘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游过去——太冒险了。你不能等渡船么?”“我没钱,”他说,“我在村子里问了:住小店,吃白面一天九毛钱,吃黑面一天六毛钱。那时候我住不起,”她感动地凝视着他。“你真勇敢,”她说。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乱。今天在这儿遇上这个女的可真是见鬼,他想,原来可以在黄河边搞搞调查、背背讲义的。本来可以让这段时间和往事追想一点点地流过心间,那该使他觉得多宝贵啊。可是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讲话,而这么讲完全像是吹牛。
  “游过黄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吸引人,浑身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摆弄他那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身上瞧,她遐想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黄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黄沙上,坐了下来。黄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犟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水,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这黄河!”她喊他说,“我说,这黄河里没有浪头。不是水,不是浪,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挺准确。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你说的,挺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挺形象。”“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不过,我觉得这黄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压抑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兴趣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我觉得——这黄河像是我的父亲!”他突然低声说道。他的嗓音浊重沙哑,而且在颤抖,“父亲,”他说。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说这个。可是他明白他忍不住,眼前这个姑娘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也许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吸引着他说这个。他没想到心底还有个想对个姑娘说说这个的欲望。他忍不住了。
  “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少年把什么父亲忘得一干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这个狗杂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闭上了嘴。对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色。瞧,这黄河的块,她静静地凝望着黄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大劲足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张脸。”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剧烈地格格响着。他拼命忍住了,不再开口。这种事姑娘猜不到,她想象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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