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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刀说,一个人对自己高度关注的事,况且我反复讲过多遍,还记不住,这是记忆问题吗?不是。是信任问题。他不信任我,所以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审讯。我虽可理解这种心情,但我不能给一个不信任我的人动手术。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不愉快。
大家愣了一下,没人再作声,表示尊重一名资深医生对病人的挑剔。
第七条,态度特好或是态度特不好的病患,对医生满口奉承和送礼的病患,表现得特别合作或是特别不合作的病患,概不做。蓝刀一字一顿很慢地说。
大家道,这一条,能顶好几条。情况却大不一样。态度不好的不做,明白。但态度特好的也不做,费解。
蓝刀说,他为什么特别殷勤?后面肯定有这样一个假设——如果他不送礼,我就不会尽心尽意地为他手术。他能奉承我,就也能诋毁我,不过是正反面吧。手术是一件充满概率的事情,即使我惨淡经营殚精竭虑,也不可能百战百胜。为了那个无所不在的概率,我要保留弹性。我需要有医生的安全感和世人对“万一”的理解。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客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有点沉重。
该第八条了。也就是最后一条了。沉默半晌,大家提醒蓝刀。
蓝刀说,这一条,简单。凡是手术前不接受照相的人,不作。
有人打趣道,整形大夫不是不和某影楼联营了,可以提成?要不,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要求?
蓝刀道,一个人破了相,不愿摄下自己不美的容颜,可以理解。但是,为了对比手术的效果,为了医学档案的需要,留有确切的原始记录,总结经验教训,都要保留病患术前的相貌。当然,会做好保密的。但是,有些人说什么也不接受这一合情合理的要求。没办法,既然他连面对真实情形的勇气都没有,怎能设想他和医生鼎力配合呢?所以,只有拒之门外了。
蓝刀说到这里,很有一些痛惜之意。
分手的时候,蓝刀热情说,欢迎大家到我的诊所作客。大伙回答,蓝刀,我们会去的。不是去整形,是听你说这些有趣的话。
无胆之人
好像在西藏当兵时候,落下了有时肚痛的毛病。那是一种温柔的潜藏很深的朦胧痛,不剧烈,但地址固定,似乎还携着轻微的脉动。凭我那时的少许医学知识,心想,不会是一个寄生在脊柱上的血管瘤吧?真要那样,我可能在某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腹压升高,血浆迸裂,突然倒地死去。我为这个问题遥望雪山,忧心如焚。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死了以后,将由别人收拾遗物,送还我万里之外的家人。被人检点生前思绪,是一件难堪的事。隐隐的疼痛好似一道符咒,迫使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厚厚几大本日记全部烧光,并发誓永不再写。当缺氧的空气里抖起蓝边金芯的火苗(撕碎的纸页泼上无水酒精,燃烧就像孔雀翎一般好看),我摆脱了对世间的牵挂,对那种反复发作的疼痛,也不再恐惧万分了。
以后的若干年里,疼痛像一匹忠实的小狗,亦步亦趋追随左右。陪伴我上高山,下平原,从藏北到京城,宠辱不惊,休戚与共。它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从不惹我真正生气。轻微发作时,只需我像老年人一般弯弯腰,缓解一下挺胸直背时的压力,它就悄然遁去,如刀尖划破水面,愈合后不留一丝痕迹。最顽劣的表现,也不过是逼得我短暂地闪进工作间的白色屏风里,对一同上班的其它医生说一句:我有点不舒服,躲里面检查床上趴一会儿啊……次数多了,大家道,你想休息,直说就是了,干嘛像个不愿做功课的小孩,每次都撒一个肚子痛的谎话……我愤愤地回击她们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小心本所长康复以后给你们穿小鞋哇。
我行医二十余年,自身几次比较重大的疾患,都是处于膏肓状态,才被院外的专家确诊,在就职的卫生所里,非但自己绝无“小禾才露尖尖角”的蜻蜓眼力,周围的医生也是“久入鲍鱼之肆”的聋鼻子。至于每年的例行体检,邀的虽都是京城威名赫赫的医院,但没有一次发现过青萍之末的灾难。
面对每年都是“正常”的体检单,我认为疼痛是一幅精神的海市蜃楼。但那个不计名利的家伙,不理睬书面上对它的置若罔闻,以相当稳定的节奏骚扰我,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结果不但我自己,就是家里人也将它视为正常生活的一员,相濡以沫,和平共处。假如它有一段时间不来造访,我会说,噫,奇怪啊,肚子最近怎么不疼了呢?家人也会跟着不安,说,是啊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你念叨了,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说,别着急,咱们这么惦记它,它会来的。
果然,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它也像熟练的老仆,愈发殚精竭力服务周到了。频率较前稠密,强度较前加深,盘旋的时间也大大地加长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开始用手握成拳,抵住胸腹,略解疼痛。但通常只要稍能忍受,我就很快松开拳头。记得好像身患肝癌的焦裕禄,就是用这种姿势,将竹椅的扶手顶出一个破洞,我觉得这止痛的方法不祥。还有一招,双手心周正地按在剑突下──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口部位,缓缓下压,居然奇效。猜想那是人体血脉聚集之地,以痛治痛,类似武林高手点了某处大穴。不料先生有一次见了这种自我施治,惊道,莫非你也在学西施?我恼火说,就算西施首创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取得专利权,凭什么两千年后,我们还模仿不得?
伴随症状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像老仆嫌自己孤单,特带了孙男弟女集团拜访。我开始恶心欲吐,肩胛如裂如剜。我问先生,晚饭吃的东西,会不会食物中毒?我怎这般难受?他不忍看我独受此苦,同仇敌忾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深有不适。他的假话使我大释然,认定食物作祟,不再追究。
直到这时,疼痛还同我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好像向苏联发动大举进攻,发动闪电战前的希特勒。我也努力绥靖着,维持着健康泡沫。
今年8月,我久已巴望的新疆之行,终于实施。雪山盆地,纵横驰骋。南疆北疆,大吃大喝。(我因不吃手抓羊肉,不喝葡萄酒,大吃的是水果,大喝的是酸马奶)。一路颠簸,身累心喜。某日夜半,自吐鲁番赶回乌鲁木齐,疼痛突然在吉普车上毫无征兆地凶猛发作,使我陡出一身冷汗。宾馆预备了热饭,一口也无法吃,匆匆吃药,辗转在床。唯一的希望恶梦醒来是早晨。
我至今对缠绕我多年的疼痛,充满最后的感激。它维护了我的面子,使我成功地完成了西域之行,全须全尾回到北京。试想若病倒边地,将给主人平添多少麻烦!所以说这位魔头,还是很有几分顾全大局的侠义心肠。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那蛰伏已久的疼痛,摇身一变化作狂犬,以凶猛十倍的残忍,发动了势如破竹的秋季攻势。开始的半小时,尚有张弛,焦裕禄或是西施止痛法,还稍事抵挡,可获片刻喘息。但很快形势逆转,疼痛撕下面具,暴躁起来,如长鞭驱赶大批毒蛇,从我体内的某一处出发,在腔内翻转腾挪。疼痛好似优异的体操运动员,精彩地练着它们的托马斯全旋。无数火红的信舌狂舔脏腑,烙铁般的疼痛如霞蔚蒸腾而起。
我惊骇莫名,不单被剧痛狠狠攫住,更被恐惧深深震慑。我从不知道人的一部分器官,能如此狂躁地与整体铁血为敌。腹中所有的管道,好似沾满苦水的毛巾,被魔手精致地拧成麻花。那一刻,我以为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
先生看我以头抵墙,知道此次疼痛振幅巨大,已超出我的意志控制范围,忙说,咱们上医院吧。
我点点头,已无法言语作答。进医院,仅剩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蹲在地上,咬紧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化验,体检。医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点,嘱大口呼吸,剧痛使我屏气并清醒,立时茅塞顿开,悟到了症结。血象飙升,表示存在剧烈炎症。当最终“胆囊炎”“胆结石”的诊断落在诊断书上时,我豁然大悟,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马后的朋友!原谅本人失礼,受你呵护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性大名。我们唇齿相依,竟这么多年素不相识,你说是不是一个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还是一个医生,是不是自我渎职?起码也是擅离职守吧。
解痉,止痛,消炎……医生很熟练地处理着,疼痛虽剧,我则心平气和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做斗争了。那病痛很是骁勇,固守阵地,并无见好就收的雅量,种种措施之后,仍挥之不去。于是医生开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张专为毒剧药品而用的红色处方。先生拎着它取药,喃喃对我说,你看,你前头写了《红处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张。累坏了,真是报应啊。我有气无力说,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写的书……叫什么名吗?他摇头。我说,……名叫“钻石”。
“B超”片证实,我胆囊里藏的货色,不是什么无价之宝,不过两块普通结石,就是俗称牛黄狗宝的那种玩艺。
只是结石的体积令人惆怅。
如果更小些,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胆管排出,如同小轿车通过宽畅的海底隧道。如果更大些,反正无法挤进瓶颈般的胆管,疼痛虽重,但无危险。你的这两块石头,恰好比胆管的直径大一些,很容易滑入胆道。由于它的表面像苍耳一般粗糙,会如鱼骨卡在那里,胆管阻塞,胆汁淤积,化脓,穿孔,胰腺炎,败血症……医生很自信地描述未来,好像那是他生产出的定时炸弹,派遣在我体内,质量过硬,如假包换。
我忙不叠地点头,对结石的威力和他的预见表示由衷钦佩。但是,怎么治疗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有很多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