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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逼迫我们放弃这片园子。问题真的复杂了。
面对着这场侵犯,我们几乎不可能取胜。这就是四哥隐隐感到的那种恐怖。他丝毫也没
有错。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讨论的,只是——我们将怎么办?
有几种可能:拱手交出园子,投诚,并忍受一切难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决不放
弃,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园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处,也要在心中渴望它,守住
它;最后是为保住这片园子冲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来,紧紧握住了枪杆。他盯着南部的雾霭:“那我就走最后一步了。这才合我
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在一起吧,四哥!”
热辣辣的什么在心中涌过。斑虎无声地走来,贴紧在我们腿上……
四哥走开时,小鼓额来了。她热汗涔涔,不吭一声。我知道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鼓
励她说: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边听了……”
我点点头。
“你们有一天要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
鼓额哭了:“我听出来了,你们说有一天会走的,园子会没有的;我害怕了。别丢下
我。我不会添麻烦的,我到哪儿都会用劲儿干活,听话——我听你们的话……我要不停地做
活!我跟响铃婶学会了做饭、缝衣服,她会做的我都会做。我不怕吃苦,也不为钱。我只想
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安慰她,并向她保证:我们必尽一切努力保卫园子。如果要走开,就必在一起……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与四哥和鼓额吐出了心中的瘀积。我们在如此
重要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这多么令人鼓舞。在我们面前,那繁复琐碎的所有纠缠都一下变
得简洁明了。是的,它不过是内心里的一个决定。
女园艺师仍然来园子里玩。她变得更为轻松,心情好极了。据她自己说,反正是做不成
母亲希望做的那份大事业了,愁也没用,不如玩起来看。“人这一辈子啊,哼!”她撅撅
嘴,皱皱鼻子——我注意到她有个细长微翘的鼻子,而且精心地抹了白粉。我向她建议:既
然园艺场要转产,那她是否可以调到别的园艺场?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脸,只用眼角瞟着我——以前我可没见有谁这样看我。她说:
“哎呀同志!你真有意思,你让我年轻轻这样折腾啊!到哪儿搞园艺也是受气的,这就像农
民一样,从古到今,只要是沾土的人就得受气。要调走,干脆就回城里。我妈是个园艺师,
几大本子著作,可她主要是搞教学的,她是个女教授。她受尊敬主要是因为这个!
……”
这种奇怪的理论透着过人的聪明,关于“沾土”那一套我还从来没有想过!
我问:“你主要为了受人尊敬吗?”
“嗯。不过只要快活,不受尊敬也行。当然了,最好还是受人尊敬……”
“你这可是不太好的世界观。”
“我才不管呢。屁世界观。多少年的词儿啦。”
再不想说下去。我想的是在生活中、在历史上,多少人宁可忍受误解,最后在误解中死
去。从来没有人尊敬他们,他们也没有想过……比如外祖父,比如我的父亲。我再无心说一
句话。
女园艺师在屋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反正都得改行,不管你愿不愿意……煤矿大面
积开采以后,这儿就塌了。没听见放炮吗?地下放炮声已经听得见了……”
这让我想起了四哥说的事儿。“那么远能听得见?”
“夜里静,仔细些听就能听得到。”
我明白了,四哥说的是真实的。
我们那个小伙子越来越频繁往园艺场跑。他显然是去找女园艺师的。我们的这个小伙子
还完全是个孩子呢。我有一次对他说:“还是少去一些园艺场吧!”小伙子直着脖子说:
“我压根就没有耽误活儿,再说这是我的自由……”
是的,这是他的自由。真难想象前不久他还是一个说话不敢抬头的毛头小子,如今穿上
了牛仔裤,方格衬衣。谁能想到他与鼓额来自相同的地方?他们竟如此不同……但我要容忍
他。
女园艺师来玩时,我很想委婉地说她几句。我差一点没有说出:你身边那些小伙子够多
了,干吗要来骚扰我们葡萄园哪!我们的园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说我们将来要还给他父母
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子!……
她咕哝着:“到处都那么让人烦。这一周遭就剩下你们这个好玩的地方了……斑虎!斑
虎!”
斑虎一下子站起,两爪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立刻扶着它的前爪跳起舞来;斑虎每逢这
时愉快极了……
对葡萄园的打扰日渐增多,这终于变得不堪忍受。
这一天我们在小城的一位“朋友”来了。因为上一次四哥的事情麻烦过他,所以只得招
待他,他尽情吃过葡萄,喝了很多酒,临走时说:“有事尽管说,我的哥们多!我什么哥们
都有,我要把他们领来……”
我送他走出园子,千叮万嘱:千万不要为我们介绍那些朋友,我们是种葡萄的人,我们
害怕和生人接触!他听了一愣,大笑,伸出食指点画着:
“真能逗啊!真能逗啊!……”
几天之后,他果真坐着一辆白色轿车来了,车子一停他就跳下来,喜笑颜开:“伙计,
你知道我给你把谁带来了?”
我摇摇头。
“喀,猜一猜!连这个也猜不出?”
怎么能猜得出?这一点也不幽默。
一个肥肥胖胖的家伙从车里钻出来了,笑着,一手收起黑眼镜。有点面熟;仔细看了
看,认出是我在杂志社工作时熟悉的一个作者——他在一个企业工作,后来专门写一些“企
业家报告文学”,再后来听说调到一个部门搞专业了。他老远伸出胖手:“啊哟嗬想不到
吧?想不到在这里也能找到你!
啊哟嗬想不到吧?”
“想不到!”
他指着小城那位“朋友”:“幸亏他呢!我在一个宴会上随便提到你的名字,他一拍大
腿,说你在这儿搞一个葡萄园呢。我说我们可是老朋友,我得去看看,说什么也得去看看!
嗯,嘿嘿,谁想得到你能在这种小地方猫下?家属来了?没有?我就知道没有……老伙
计,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地方吧!”
他的话可真多,满嘴酒气。我发现四哥夫妇和鼓额都吃惊地望着来客——他们也弄不明
白我与他到底有多密切;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他。
斑虎注视着,偶尔看看我。
胖子对小城“朋友”笑着,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不请自进钻到房间里去——他们
走进了鼓额的宿舍,鼓额跟在后面。胖子又转出来,冲鼓额笑笑:“是‘女秘书’吧?现在
都兴这个……多大了?嗯?很好嘛。工作多长时间了?哪里人呀?嗯?很好嘛!”
鼓额退开,一句话也没说。
胖子的目光在找我,见我还在刚才的地方站着,就不高兴了:“哎呀伙计,你对远道朋
友就这样呀?不往屋里让,也不倒水,你看,啧!”
我走进自己那间屋子,他们跟进来。这时响铃端来水果,又回头拿了香烟。
胖子背着手在屋里踱几步,看看土炕,又看写字台,嗯几声:“不错。很有乡野气呀!
不错,我以后脑子累了也到你这儿住住,不错。”
他咕咕喝水,又抽烟。小城那位“朋友”一直傻呵呵地看着。
胖子上下打量起我:“看样子你也不太顺畅?有什么难处就说……这一回来得值,别看
是个小地方,有几个企业家还是有点意思喽。这一回最有来头的两个都见了,其中一个还答
应让我给他写写……我准备下个月动笔。动笔前还得来一趟,先来看你!干我们这一行啊,
嘴懒腿懒都不行……”
他伸长脖子看看窗外,看到了鼓额:“嘿,你那女秘书不声不响挺有意思……”
吃了一会儿水果,他突然低着嗓子问:“你是怎么从那个杂志社离开的?有人说你辞
了,我不信。那儿经济情况不错嘛。我估计是柳萌那个臭娘们儿狗眼看人。我最知道那娘们
的底,别看打扮得人模狗样,其实是个骚臭玩艺儿……哼哼……”
我觉得他该离开了,就站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密密麻麻印了一串头衔,有好几个“国际”、“全国”等
字样。
他拍着胸脯:“赶明儿我写写你的葡萄园……”
我再未说一句话。
他们终于有些尴尬。又呆了一会儿,两个人对对眼,爬上了轿车……鼓额笑了。
我觉得头有些胀。那家伙吵得我好累……四哥把我扶到屋里。四哥说:“我知道那人不
叫人喜欢哩……”
我很疲乏,躺到炕上,倚在了被子上。
四哥坐在炕边。我说:“我躲了这么远,可是……”
四哥叹息着,吸着烟。
这天我没有出工,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哥怕我得病,直到半夜了还陪在旁边。
……也许只有这儿的不眠之夜里才有一种温馨的感受,这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
在这平原的风中追思和畅想,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想了很多很多,过去,未来……我很清楚——我已度过了半生,那么再度过半生也没
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眼下面临着特别复杂又特别简单的问题——一旦决定了,全部繁琐
就化为了简洁。人只要有勇气决定就行。是的。真是这样。
大概对于你也是一样。
柏慧,这是个怎样度过下半生的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剩下了一半,不多也不少。
人站在时间的对折线上都会感慨万端。我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