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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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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伸手抚摸
过颜色发黑的砖墙,看过遗留下来的几棵白玉兰树。那个大院当时一半被拆毁,一半改成了
仓库和兵营;还有一个角落被圈进了博物馆的高墙。

    看着屋顶上长出的肥胖的莲座瓦松,不禁想到这座古宅所蕴藏的丰富养料。它神秘地存
在了几百年,而且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后,这儿就失去了生气;后来父亲被捕,
女人们简直就没有力量支撑它了。它太阴森太沉重,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承担的一座
建筑。它沉淀和凝聚的东西已经太多……母亲和外祖母毅然决定出走,肯定是某种灵感在起
作用。

    其实早在她们决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进荒原小
屋中,母亲还偶尔牵挂城里的这个大宅院。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终于想起它的所有
权,就想卖掉一两幢——可小城里早有几个机关把宅院占据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来一个
讨房子的妇人,大吃一惊。

    才刚刚过了几年时间,这儿竟然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这房子的来历、它与一支当地望族
的关系。可怕的遗忘啊。

    母亲看着这些长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墙那些高大的玉兰树,哭了又哭……她正式提出
处理自己的房产时,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报告了有关方面。不久传下一句可怕的斥责:

    反攻倒算!母亲可没有被吓住,她多么顽强,指出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父——
“他已经牺牲了;你们总不该没收先烈的遗产吧?!”

    那些蛮横的家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们又想出新花招,说外祖父逝去之后,这个宅院就
由父亲继承了;而父亲的财产,当然是要没收的。母亲告诉他们:外祖母还活着呢,老人理
应继承丈夫的遗产……

    就这样,他们被迫还给了我们两幢房子,是最破的两幢。

    母亲要卖掉它们,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据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来买,而又故意把房价压
得奇低。没有办法,我们就以低价卖掉了这两幢房屋……眼下这个古老的宅院竟没有一片瓦
属于我们了。

    我们终于在小城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这对于我可能又是一个幸运:先成个无产者,
然后才有决绝的勇敢。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园……

    斑虎疯迷一般围着我跳,两爪用力搂住我的腰。这样它差不多站得与我肩部同高,伸出
长嘴触动我的脸。它全身颤抖,每一根毛发都流溢着激动。我试图抱起它来,发现它可真
沉。我们被一片兴奋的目光包围了,鼓额、四哥夫妇、那个小伙子,都站在旁边。鼓额一声
不吭,只有瞥来的目光热烫灼人。响铃喊着:“啊哟,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想煞斑虎了,啊
哟……”

    四哥背着枪,含着大烟斗微笑。他咕哝:“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个酿酒工程师
还没走哩……”

    响铃嚷着:“领来大妹子多好啊!怎么不领来大妹子?”

    我问四哥那个朋友的情况,他摇着头:“不中用了。这一回来了,眼神尖亮,说话东一
句西一句。脑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个狗女人给整的。她把个好人给耽误
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状态。看来他这一次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个高个子女人
了。看来她和她们一伙儿——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一批美丽而无耻的女人——非要把好人逼
到绝路不可。我那个忠厚的朋友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你可以美丽加无耻,可是别来
毁坏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级酒店里,美艳逼人的贱货太多了,她们像高傲的老鼠一样
在铺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儿。可她们从来没打谱毁坏汗流浃背的劳动者;她们压根就
没那个兴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惨处境而无法高兴。他们都试图让我忘掉他,但我怎么能够?那个女
园艺师穿着奇装异服来串门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既然已经不对自己的园艺事业抱什么
希望,所以就有了闲情逸致。她涂了眼影儿,学说地方话,跟四哥要酒喝,还逗那个身材细
长的小伙子——我发现她对他有些偏爱,装作一个老大姐,嘲笑小伙子已经发黑的小胡子,
刮他的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绝不希望这时候的园子再让人打扰。

    女园艺师走后,四哥马上说:“这一段她老来这儿。那个园艺场不行了,她的心不在那
儿了。”响铃说:“这姑娘不孬,大双眼儿;就是脾性太泼了,一口气能亲斑虎十几
下……”

    四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鲶鱼。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响铃又做了
几个野菜,四哥提来了酒瓶。

    这顿晚餐真是愉快极了。月亮眼看圆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虫在地上行
走,斑虎不时伸出爪子触它一下;但斑虎从不无缘无故伤害它们。牵牛花从篱笆上探出脑
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胀胀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鸟儿一个个嗅过了喇叭花,又飞到篱笆
的另一边去……

    随着一阵西北风吹起,我们都听到了一阵二胡的声音。月色下这琴声让人怦然心动。我
们一动不动谛听。海潮声不太重,只有这琴的倾诉。那是一曲《二泉映月》——多少年前那
位盲艺术家阿炳的杰作。这位无望而坚毅的天才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感动了我们。他的激情
啊,像大潮大涌一样弥漫过来,把我们裹卷了。我们被满溢的浪头和白沫水溅一块儿给覆
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灼热,这冲撞时而猛烈时而柔细,这是一次淋漓尽致
的洗涤。渐渐过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它化为一片涌动连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
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闭着眼睛。多么感激夜色里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赐之物。这是神
灵赠给整个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这个归来的夜晚,我第一次听懂了这首曲子——它原来在讲一个决绝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时,大海滩上再无令人瞩目的声响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睁开了眼睛,
接着大吃一惊——四哥紧闭双目,泪水溢满了每一条皱纹……

    我屏住呼吸,仰脸去看满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倾诉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忆——怎样离开平原去东北讨生活;怎样不
幸地伤残了一条拐腿;接着就是拖了一条拐腿,在芦青河两岸、在平原上长久流浪……

    葡萄园里响起啪哒声,是露水在滴落。我们都能感到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
虎爬起来,自觉地到园里巡逻去了。大约有半个多钟头,它又重新卧到了刚才的地方。它昂
着头,月光下它的鼻头闪亮,那是被园中露水弄湿的。这样的时光永驻该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们大家会失去这个葡萄园。一想起四哥将重新拖拉着那条拐腿游荡,我心
里就一阵撕痛。

    ……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时暗自寻思会觉得吃惊:怎么四周有那么多朋友遭到了厄
运?真令人不寒而栗……我并未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个感受,也许一经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
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们分明又看到有那么多欢天喜地、情不自禁
的人……必须去看看那位酒厂工程师了,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过去他是著名的酿酒师,搞出了两种名牌酒;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强健的体
魄、宽敞的住房。那时他才四十二三岁,黑红色的脸膛,高鼻梁,一头拳曲的乌发。一切方
面都让人嫉妒。他带着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欧洲,几乎一天到晚穿着笔挺的西装。现在他四十
六岁,很快就要年过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丢了。

    她是他的珍宝。

    他很快添上了白发,饮酒不断过量,手指常常颤抖。他把那几间宽敞的屋子搞得乱七八
糟,所有带花的衣服都被他锁起来,还把爱人戴过的一顶彩色斗笠悬在墙上……他的神经开
始不正常。

    人们这才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原来还是个孤儿!

    他从二十多岁毕业分配来东部城市工作,至今没有挪窝儿。后来就是恋爱结婚,事业发
达,被人羡慕。没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无依无靠了,老家在几千里远的一座
山城,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单身汉。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门锁着。问了一下,说是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发展很快,已经不可收拾。没办法,只得找人把他捆起来,用车拉到了那
里……”

    “捆起来”三个字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忍着,再不想看这个地方一眼。这儿到处都是
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儿。

    赶到那个精神病院,好说歹说才被应允探视。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简直像个牢房——有带铁棂的窗户。所有重病号都住这样的屋子。他隔着窗子与
我相见,两手紧紧握着铁条,摇动着,想一口气把它折断。他肯定认出了我,一动不动盯了
十几分钟,哗哗流下了泪水。整个人瘦得吓人,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神情尖尖
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来。我叫他,他不吭声,只是流泪。我按到他的手上,他
就把额头抵到上边。他喃喃着,仰起脸来:“……那个大头目的狗儿子来参观,一眼看见了
她……后来用车拉她去钓鱼,再后来……”

    这些话不会错的。我相信这时候他很清醒。我对他说:

    “你振作起来吧,别丧气!你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样一个女人有什么可惜的!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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