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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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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
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
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
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
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
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
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
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
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
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
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
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
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
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
了。

    我这个后来人可千万别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实一生下来就得接上去。这是我一点一点
弄明白的,越来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们这一家的面上,原谅我因这样对你造成的伤害、
给你的不愉快吧;请你相信我们家流血流泪都是为了穷人,为了要做个好人——有信仰的人
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请你相信我们家是无私的,我们至死都相信应该有正义——它应该是存
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松弛就变成了另一种人,那么对于我们这一家人来说,就是前功
尽弃了。我绝不敢也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太可怕了,这种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这
么前前后后想过了,我真的不能后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语气中一声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拥住我,用力吻我。
她的泪水把我的脸都打湿了。

    我多么需要她啊,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多久了,我们没有这样深入地交谈。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迁就、没有勇气、缺乏决绝一
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够辨别和判断。只要冷静下来,她极少把是非搞错。这并不容易
啊,在如今这样一个引诱和混淆的时刻,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说:“你还像十几年前一样……”

    ……

    最后令我失望的还是岳父。他让小鹿来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经详细对他汇报了。关于柳萌的任何争执都没有多少意义,但为了梅子,
我还是去了。

    岳父竟然劈头问我:“你说他们杂志社‘靠卖淫赚钱’——有这话吗?”

    “没有。”

    “这个同志从来不说谎!”

    我笑了:“她的特长恰恰是说谎。我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久,了解她。”

    “她喜欢打扮,也有些娇气,这我清楚;但她不会撒谎。”

    “事实证明她会。你问梅子吧,她自始至终都在场。”

    他转向女儿。梅子立刻站在我一边:

    “是的,他根本就没那样说过!”

    岳父长长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对人要宽容,要善于团结与自己
意见不同的人……她对我们一直很好,你这样对她说话,没有考虑后果吗?你照顾到大局了
吗?”

    “你们是有友谊的。你们还是你们。”

    岳父有些不自在,活动着:“这不可能不受影响。她会想……上一次她还带给你妈一包
人参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么!”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表示个歉
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去吧,去一趟吧;
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去……”

    回来后,我问梅子:“我去吗?”梅子说:“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如今已经
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两三处卡拉OK厅、一家咖啡馆、两家服装店和一
家舞厅。它们一律安装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两点仍在啊啊大唱。那尖利利的、狼嚎般
的、哭泣一样的、跑音走调的……各种喊唱和哄闹让人完全陷于绝境。无论怎样把窗门关
闭,各种声音还是钻挤进来。

    我问梅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什么副作
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种车辆的
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围起上百人观望。
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
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
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如置身恶
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刚刚吞下大剂量安
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
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些朋友—
—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语。我不敢回忆他
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
人——他们或者是不知忧愁的傻大胆,或者干脆就是些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经不
知第几次搬家了,他们早已从喧嚣烟熏的闹市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儿的夜晚尽是小虫的鸣
叫。

    来人临走还告诉一个讯息:○三所的人正在给“瓷眼”加紧筹备一个“三十年学术活动
庆祝研讨会”……见鬼了,一个江湖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这会儿要庆祝自己
“三十年学术活动”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届时要亲自到会祝贺。眼下正征集贺词贺电……
真见鬼了。有关部门为这次研讨庆祝活动拨了专款,再加上企业赞助,可望汇集五十万元款
项;用不完的留下来,继续搞一点,争取成立一个以“瓷眼”命名的“学术基金会”……见
鬼了。我从未听说这个城市为一些真正优秀的学人,比如我的导师,还有那个死在窑场的学
界泰斗开过什么“研讨会”……

    我对梅子说:“我必须尽快回到葡萄园了。真的,必须马上就走。”

    她望着我。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对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嫁给我的平原吧—
—好吗?”

    我第二天即启程了。

    ……真是无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归来感”笼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感激……
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生地。

    今天看,母亲和外祖母从那座海滨小城走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当年她们一直呆在
那儿不走,等到父亲归来,那么大概我们至今还会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当年显然是一
个预感帮助了她们。她们很快明白,这一家人必须离开了;在这座胜利的城市中,我们一家
是失败者。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去荒原上寻找那个老爷爷了。

    老爷爷——荒原的奠基者!当我回忆我们的家族,展望我们全部的幸与不幸时,总是首
先记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记住了您的目光,记住了您的笑容,一个人就不会走入迷
途。

    我也许正像当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这片葡萄园中。我甚至幻
想着,您是神灵派到人间指引我们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过的这些年中,我有机会常到那座海滨小城里去。很久以来,我多少次像被
磁石吸引着,不自觉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记得我在那所地质学院时,假期里背上背囊,总是
匆匆地穿过南部山区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远远倾听着码头上的巨轮昂昂鸣叫,然
后才无声无息走开……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伸手抚摸
过颜色发黑的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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