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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看着她。她把碗推到一边,又将我扳到跟前,嘴里呜呜罗罗叫,用力搂到怀中。
“娃儿来哩,我娃儿啊哟我娃儿娃儿!”
她这样搂了一会儿,又放开我,一个人跑到门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次那样放
声叫喊起来。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飘落。我终于明白这位老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也许有
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儿进山去了,去采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然后永远地消
逝了。她从此站在门前盼着等着,面向大山不时发出一阵猿啼似的哀号。这凄惨绝望的呼叫
之声,这会儿透着几分热烈和痴狂。大约她在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儿回来了!
我被深深震动着,又很快随着黑夜沉入了无边的沮丧。我不忍离去,可是我要赶路,我
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
入睡前,她勉强咀嚼了一点东西。我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好久才辨认出:那是一碗掺了红
薯粉的干菜叶儿……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她用力搂着我,下巴压在我的头顶,一双手像锉子
一样,耐心地磨着我全身的毛孔。她按着我每一块骨骼、从脚趾到手指。我的泪水不止一次
流出来,因为我想到了天亮之后的决意逃离。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她也没有睡。神圣的母亲的手掌抚摸我拍打我——她大概从来
也未曾想过、怀疑过我是个路人。她错乱的思绪牢牢地把我当成了亲生娃儿。我闭着眼,用
力忍住泪水……我想到了丛林中的茅屋,我的妈妈、外祖母……正在这时她突然爬起来,划
亮了火柴,然后点上了小油灯。她端着灯走到炕前,一点声息也没有。我仍紧紧闭着眼睛。
后来她给我解开了衣服——我被提醒了什么,一点羞涩泛上来——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实际上我在大山里流浪了两年多,我长大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赤身裸体的孩
子……她生气地把我护住身子的手拨开,叫着“娃儿”,直把我脱得光光。我的眼睛尽管紧
紧闭合,泪水还是哗哗涌出……老妈妈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哭泣一样,端着油灯仔细看了又
看,咕哝着,叹息着,把我的身体翻来又覆去。她后来把脸贴到我的背上、腿上,又抓起我
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吮过……
天亮了。我醒来了。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只发现屋子里一片光亮刺眼,原来屋外有了太
阳。身边是老人,她几天都不吃不睡,太疲倦了,这会儿香甜地睡着了。她的头发散搭在枕
头上,像一捧雪……我该离开了,这是逃离的最好机会。
可是——我怎么走呢?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叫了两声,迎着她跪了下来……
我逃出了屋子。
一出门,半空的太阳、泛着光泽的雪,一齐刺我的眼睛。
眼泪流个不停,忍也忍不住。我摩挲着,回身给老人掩紧了门板。
……
我走开了,一开始是小步奔跑,后来掉到一个石坑里,爬出来后就小心翼翼往前挪动。
我不敢回头看那幢小屋子。我当然不会忘记,那里面有个疯迷的母亲,她令人恐惧,可是她
挽救了一个迷路的孤儿。
我走过了不知多少山路。大雪融化了,太阳使整个大山流泪。我在向阳处的小村找一点
活儿干,挣口吃的继续赶路。
这个可怕的寒冬快些过去吧……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全力追赶那个春天。可是
有一双目光永远追逐着我,有一种呼叫永远环绕着我。
我再也没有了安宁。我一次次在半路上设想:我如果在那个小屋中,与老人一起迎接这
个春天呢?等到大雪化成溪水,大地裸露的一刻,我将去为老妈妈拣来果实,抱来干柴,备
下满满一屋吃和用的东西——那时我再逃离就会好得多。
不难想象那个上午老人醒来会怎样。我不止一次在山路上驻足,定定地望向山雾迷茫的
北方……
我对梅子说:这只是我经历的数不清的故事中的一个。我只想告诉你:那儿需要“儿
子”。大山里、平原上,很多很多地方,都需要“儿子”。
大地上母亲太多了,而儿子太少了……
就这样,我默默走开了。我到记忆折磨我的地方去了——从那儿到平原、到热烫烫的泥
土上去。我来得太晚了,过去的石屋已了无痕迹。我多么可怕,我这些年心硬如铁。
我想告诉梅子:什么都不能使我悔和倦,因为我已经开始了总结,开始了对母亲的偿
还。我走得太远了,虽然找到了几位好兄长。兄长逝去了,我该返回了——我的那几位好兄
长在世时也一定会举双手赞成我走去。
“柳萌多好啊!”梅子爸爸妈妈不停地赞扬,说什么人一辈子遇到这么好的领导不容
易,要珍惜,等等。其实好什么好?我心里非常清楚:在她身边久了,说不定还会犯下极其
严重的错误。
无论如何,我的归来是一生中的转折,它对我简直重要极了。也许,这就是今天对我的
最大恩赐,就为这,我也将格外珍视了。
4
我们附近那个国营园艺场正闹得轰轰烈烈。这本来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一片果园了,当
年一步闯进它的疆界,立刻被它的开阔和绚丽惊得呆住了。多么好的水土,树木葱笼,浓密
的叶子油亮油亮。当时是个初秋,只有极个别果树品种进入成熟期,大多数树上挂着绿莹莹
的果子。整个果园分成了一大方一大方,多年前培育起的地块中,长着高大繁茂的树种;而
后来应用了矮化砧木新技术的林带,却像茶园一样规整,果树棵比灌木高不了多少,却缀满
了果子。果林区被一条条大路方方正正隔开,路边是高耸的钻天杨、白杨和银杏树。大小灌
溉渠纵横交错,像分布的脉管。抽水机房有规则地罗列在园林中,它的四周总是长满了蜀葵
和千层菊。在园艺场工作的人都格外有福分,他们大都是技术工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儿从
大专院校毕业的果蔬系学生越来越多,而且有自己著名的园艺师。工人都穿了统一的工作
服,那是浅蓝和湖绿色,左衣兜上方印了漂亮的手写体场名;还有工作帽,女性蓬松乌亮的
头发从帽檐下溢出,美不胜收。
我记得那个初秋的上午,露水刚刚消失,工人们正伴着篷篷的压气机声,手持喷雾杆给
果树洒药。阳光透过喷成扇形的雾气射过来,映出一道道彩虹。我简直看呆了,站在那儿许
久。护园狗在园中穿梭往来,它们鸣吠鸣吠低叫,身躯不时地贴靠一下做活的人,以表达它
心中的喜悦之情,不知谁把一条红绸系在了花狗脖子上。无数的鸟雀在四周欢叫,它们互为
应答,言说着人们无法明了的话语。这是真正的“外语”——传说园艺场中有一位八十岁的
老护林员曾经初晓这门“外语”,可惜他在刚刚能够破译“早晨好”、“来人了”之类简单
生活用语时,就被孙子接回老家养老了。
我来葡萄园后结识了一位女园艺师。那是葡萄树生病时,我到园艺场求援时认识的。她
的母亲是国内有名的果林专家,眼下正在一座著名城市里任教。她受母亲影响,立志做个园
艺师,并在大学时代的一次远游中看到了登州海角这片园林,一眼就喜欢上了,毕业时坚决
要求来这儿工作。她如今二十八岁,依然独身:个子高高的,喜欢穿奇装异服,见了生人笑
声朗朗。她问:“你不觉得‘女园艺师’这个称号很棒吗?”
我说是很棒。她说当初选择职业,正是冲着这个称呼来的;如果有一天有关部门对这一
行改了称呼,那她就坚决脱离这个行当。她说这话时态度严肃,使人想到这绝不是玩笑。
还记得酒厂那位工程师朋友吗?他眼下正因失恋而痛苦万分。他的妻子是那个酒厂的技
术员,模样就有点像这个女园艺师。所以当他死去活来之时,我突然想到把他引到园艺场
去。他去了几次,反正业务上也有联系。我注意观察了女园艺师,发现她并不厌倦酿酒师。
实际上我的这位挚友一表人材,长得极有男子气。我试着谈论他,女园艺师说:“这个人真
好!你看到了吧?他的头发是弯曲的……”
我认为事情有了良好开端。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就直言不讳地希望他们能互相更接近一
些,在情感方面……女园艺师大睁着眼睛,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问:“你不喜
欢他吗?”“我干吗要不喜欢!”“那么你……你们不想谈谈吗?”
女园艺师有些生气了:“我干吗要谈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谈谈’呢!”
她走开了。看着她高挑的身影、因为倔犟而有些跳垩的步态,心想我未免太莽撞了。
我将类似的意思对酿酒工程师说了,因为我寄希望于他的主动性——那样也许会好一
些。我知道有些姑娘,特别是一些姿色出众者,是非常善于使用反语的。谁想到我的这位朋
友听了,一双眼瞪得像鹰那么圆,直盯着我,半天发出一声长叹:“你真是胡闹!”
“为什么?”
“你以为我还会爱上别的人?”
“……”
他轻藐地哼了一声:“我谁也不会爱。我这辈子就守着她过了……”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话更昏、更不可理喻的了。因为事情明摆着,那个人已经毫不含糊
地离开了他,而且正着手组建新的家庭,他怎么能“守住”她呢?
我指出这一点。他瞥我一眼:
“我会在心里守着……”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面对着一个“在心里守着”的灵魂,谁能将其征服和摧折?他就这样爱着,爱得深刻入
骨。
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既然面对着一个悲伤无望的平原,那么就让我在心中将其守住吧。这不是一条欣喜异常
的心路,而是执拗纠缠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