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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离开了○三所,进了一个杂志社,如今又成了一个种葡萄的个体户。这种种改变令您
不能容忍,您彻底失望了。
当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集体地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比如对真理和正义的起码的一点热
情,而陷入无聊百倍的境地时,它也就失去了神圣。离开它只能是一件好事,是一条正路。
我从一开始喜爱的就不仅仅是什么地质学,而是这门专业的诗的本质、真的坚实。我为
它的浪漫的寻找和固执的叩问而激动。我如果离开了它的这一精神,那就真的算背叛了。
请老师不要失望,真的不要……我那么想念您,您缓缓呷茶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愤怒和
犀利、您的正直无私。我不敢想会失去您的教导和友谊。您多次表示的气愤和失望都引起我
的深长思索。我会及时地回报自己的一切……
您不止一次明白无误地表示:我当年离开柏慧真是一件幸事。您多少将她和柏老联在了
一起。您对梅子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您对柏慧的责备似乎太过了,对此我一时还说不清心
中复杂的想法。
面对现在的柏慧,您几乎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就应该走到这一步似的。我觉得她太孤单
了。女人的孤单总是让人同情。女人的孤单简直有点像殉道……好在她异常坚强;她愈坚强
就愈让人同情。那个小提琴手也是不幸的,他为了自己的艺术头发都搞秃了。他的艺术是可
爱的,他对待艺术的态度也是可爱的,但他这个人不怎么可爱。我一开始看见他就明白:柏
慧不会持久地爱他。柏慧太优秀了,优秀得一般人难以企及。她当时对他的选择是赌了气:
人在气头上往往什么也做不好。
您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牵挂她。您作为我们两个人的老师,对我们的爱护应该是一样
的。您多帮帮她吧。
我回忆学校生活时,总是无休无止地想到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情
景,一想起来心里就泛起一阵温热。
那是个秋天,九月了,风有些凉。我们刚入学不久的几个男生到校园东边的果园去散
步,尽量掩藏着心中的喜悦。天不冷不热,绿色还这么浓烈,新的生活又刚刚开始,就是看
到路边草丛中蹦出的一个小蚂蚱也想与之交谈几句。总之心里涨满了兴奋。人都有侥幸的时
候,我那时就很侥幸。那种幸运大得多少有些不真实。我注意了从身边走过的同学,他们的
服饰、神态,都同样有新鲜感。少不了看几眼女生,一个个长脸的,圆脸的,胖的瘦的,喜
欢打扮的不喜欢打扮的,反正个个都有适时而至的温柔。她们对这所有名的地质学院、对这
儿的男生,都有一种初来乍到的好感。我们互不相识就点头微笑。
我看到了一位高个子姑娘,她穿了一件黄绿色的细条绒上衣,衣服的式样很特别,好像
衣领很开很大;裙子肥肥的,花格的。她的脸红彤彤的,像是正在害羞——看久了就知道,
她的脸色总是这样,火烫烫的。在夕阳的映照下,谁会不注意这样的一张脸呢?真的,我的
老胡师,当时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红薯。我认为红色之中,最美最令人难忘的,就是
刚刚从土壤中掘出的红薯——它的表皮的红色。她微笑着用目光掠过了我们几个男生,但只
有我深深地接受了她的微笑。那时她刚刚二十多一点,长得可真结实,一点也不胖。她的健
康、青春的热情,简直是四下流溢。她的眼睛微陷,黑得令人想起紫黑色的苞朵。她在笑,
但发出清脆笑声的只是旁边的姑娘;她一个人在笑……特别的、永远不会埋没的笑。
我与她擦肩而过,整个时间不超过几秒钟。可是我记住了一切,特别是她害羞的脸庞、
火热的脸庞。她的额头是微鼓的、光洁的……她的鼻梁被我忽略了,可能是微微翘起。
主要是那张火烫的脸庞。
她没有来由地、令人心动地害羞呢。
但第二次见了她我就明白是个误解,她不是因为害羞才洋溢着那样的一张脸,不是;她
天生就有那样一张脸庞。
这一来我也明白了,世界上最动人的姑娘会长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庞。也许她的五官所传
递出的美,远远没有那张火烫的脸庞感人。它传递出的可怕的热量只一下就烧灼了我的心。
……一切都是往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沉浸在这些回忆中,希望从中找出至为重要的
东西。我找到了吗?
从她身上,我又重温了对至亲的平原、山岭,以及我面对其中某种偶尔闪现的、难言的
崇高和庄严的美丽时刻,所涌现的那份战栗。它是存在的、永生难忘的……我今天坚信这才
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意义就是这样:它凝缩在极短的一小段之中,却值得人一生追索。
我的人生之路在继续,由于认识,由于知性所达到的那个片刻、由它而引起的生命震动
的那一刻,才是我全部期望之所在。舍此就没有了我、没有了意义。
对于它,我必须忠诚如一。
我的怀念就基于如上的理解,所以我可以对您、对柏慧和梅子同时讲出这一切。我的倾
诉既使我幸福,又是对自己的一次次提醒。我害怕自己的灵魂睡去,就让它永远醒着。
但我不会因为柏慧而原宥柏老。恰恰相反,当我那份热烈的情感洋溢不息之时,正是对
柏老一族深深追究的一刻。它是关于我的吗?是的;可它又远远超出了我。我因为自己的若
有所悟而感动,我再不会在懵懵懂懂中荒废宝贵的光阴了。
我想对老师说的是,如今看来,一般的善和爱已经是远远不够了。因为这样的爱和善常
常容易偏离,容易被遮掩和利用——这正是我对您的担心。请您原谅我的直率吧,因为我只
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当一个人看过了陈旧的血和新鲜的血,并且看得太多,就远远不会满足于一般的爱与善
了。他会要求铭心刻骨的、执着纠缠至死不舍的那一份。这太苛刻了,在今天的一片苟且妥
协之声中就会愈加显得苛刻;但也只有如此苛刻如此专注,才能稍稍挽救我们自己。
您对我表示了某种失望,您实在是因爱而失望。您常提醒我做一个好的学人,远离无所
不在的纷争。您害怕这一场场消耗会最终毁掉我。我知道,自我离开您来到○三所之后,您
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行为。我多么感激;可现在我在感激中又怀着那么大的委屈。
3
显而易见的是,有人在对您的回叙中歪曲了事实真相。我知道,对于任何事件,那种世
俗化的理解都是合乎口味的。它好比软甜的瓜儿,人人乐于人口。您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和学
生,在我工作过的○三所中就有不止一位。他们之所以更具有杀伤力,是因为他们并不那么
明显地站在邪恶一边,所以他们成了“谦谦君子”。这个危急的时刻,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
的“君子”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害怕。“君子”的谈吐通俗入心,“君子”总是可爱的,
不介入纷争,超然而公正,似乎永远不错。
他们虚伪的本质就是这样给悄悄地掩去了。人们看不到他们在重要的选择面前躲开了,
逃避了。如果说这种逃避本身尚可原谅,那么他们对苦难、对那些含辛茹苦、肝肠寸断的抵
御和坚持的中伤、他们在明明暗暗遮遮掩掩中给予的诬陷,就不可原谅了。
更苛刻一点讲,在血泪之争当中,在这场由来已久的反抗之中,他们是有罪的。
您知道,他们应该比我更洞彻○三所的一切。他们比我整整早上十年或五年来到了这
儿,无论是对所长副所长以及其他人,都非常熟悉。这儿的历史清晰短暂,这一段短短的历
史并不需要特别锐利的目光才能击穿和识别;所需要的只是一颗公正之心,是发言的勇气。
他们面对一个个血泪交织的故事的方式,是背过脸去。
这就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大路上流血呻吟,而行人视而不见,只顾匆匆赶路的场景。
而有人像怀抱自己的兄弟那样抱起了伤者,让鲜血染上自己一身……
这本来毋须评说。一个怀抱伤者泪水汪汪、自认是弱者伤者不幸者的兄弟的人,还需要
谁的评说?他只是怀抱着走远了……评说者藏在背后,在那些不理不睬的行人之中。他们没
有自羞,只有冷酷,冷酷地嘲弄着远处的身影;他们的嘲弄中渗露着因自卑而泛起的怨恨。
您当然不希望我做那样的旁观者。可是在另一个场合,您却令人吃惊地肯定了那些旁观
者。您的理由只是:他们在赶路,他们一直在沿着自己的道路向前,什么也没能干扰他
们……
是这样吗?
您还可能指出,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三所没有那样的残暴和流血。而我今天要用手指
点着告诉:事实就是这么严重,就是在流血。而且这血直到今天还在流,流个不停……
柏老的故事您是清楚的。那个跪着死在口吃老教授身边的儿媳曾让您热泪长流。您心中
至为尊敬的口吃老教授死前已经半疯,自己用手把全身抓得溃烂……这是您亲身经历的一个
真实故事,它已经不需那些“正直”的旁观者向您转述了。
实际上类似的故事正以各种形式在不同的地方展开。它们并不因逃出了我们的视野而变
得虚幻。这些故事有时竟是那么相似,雷同得几近抄袭。从鉴赏的角度看,它们已经毫无意
趣了,它们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因雷同而丧失了新鲜感。
可是我这儿不是鉴赏。我面对残酷的真实只剩下了证人般的庄严和激愤。我有一天将不
惜篇幅记下所有雷同的故事。
因为不雷同就失去了真实……
刚来到○三所时,我是怀着怎样的敬重。小心地拾起自己的一份工作,带着双倍的热
情。我们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