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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
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前,沉默着。我猜想这就
是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处了。
我来得太迟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人生之路上没能遭逢这位真正博学的老人。
老人口吃,可名声大得吓人,在学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学院属于首屈一指的专
家,后来也是第一批被遣到农场的人。而与此同时,柏老却走上了人生的峰巅。他是当时学
院“三人小组”当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这个小组在长时间内把持了所有的权力。
柏老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特别注意发挥人的“一技之长”,比如对口吃老教授等
人,就不失时机地吸收进一个小组。当时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又变成十余
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划的几个题目,都是关于地质方面的普及性读物,其中包括几本
打井找水的实用性小册子——这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题目由学院里一些讲师
率领学生做起来更方便、更合适;反过来让口吃老教授他们亲手来做,就困难得多。他在班
子里不断受到捉弄,那些领头的人嘲笑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认
真,开始的时候忍着,后来索性要回农场。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
和他的朋友接触任何文字读物。对于这样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这等于是一种“饥
饿疗法”。
大约又过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请老教授参加一个小班子,老人就答应了。这一次人数不
多,老人成了主笔。他们完成了上下两大卷的著作,尔后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农场。著作
手稿在柏老那儿“修订”了一年多,出版时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农场上的人没有一个
吭声,口吃老教授也缄口不语。
当年参与那事的人都未离开农场,他们都明白,柏老不会让他们回到学界的。在农场,
他们使用各种农具时显得那么笨拙,监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无人同情——谁会同情这些面
黄肌瘦、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人呢?监工的人当时持有武器,他们喝了酒就嚷:“这些
废品除了糟蹋粮食还有什么用?有关领导批个字儿,干脆毙了算了……”
农场上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断结出籽粒,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人差不多都
疯狂了,对一部分人怒目相视。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伙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应该像牛羊一样咀嚼青草。秋风吹过,冬天
就快来了,冬天里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注定了要遭受厄运。与口吃老教授同来的一批人被押到一个专门的区
域劳动,住到了专门的青砖房里。
他们的食物是配给的,粗糙得难以下咽。每天的活儿都是可怕的沉重:钻到暗渠里掏淤
泥、在酥土层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伤,有的干脆再也没能回到青砖房里来。
柏老身边的人不断到农场巡视,他们对口吃老教授一拨人特别关心。这拨人的日常起
居、言论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实地记录。就是这个冬季,有人证明说亲耳听到了口吃老教授诽
谤柏老,影射甚至公开地宣称那上下两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离起
来。他们变着花样审讯,他回答:自己一直感到愧疚的,是没能很好地利用那个机会——也
许那样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应该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险恶和虚荣,完成一部真
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难过的是,由他和朋友们亲手写下的竟是如此浅陋的一部书。这是他特
别不能饶恕自己的。
这番话令那些审讯者目瞪口呆。他们好久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
教授作为一个疯狂的“翻案进攻”的典型,真是太难得了。他们极想将这个案件搞得更大、
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提审和隔离的农场人员有几十人之多。当年参加
过那个班子的人都被重点攻伐,威胁引诱,不给一点喘息的时间。可是所有人都聪明地赞扬
了柏老的博学与忠诚,对那本书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学习、领会其深邃
的精神内涵,云云……
这些人最后——放回农场,这让人感到多少有些轻松,也有些遗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劳改地,后来又转到小城郊外一个更为偏僻的
地方,至今没有人叫得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从他被关押到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直都
呆在那儿,与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
这期间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经惊动了更高层人物,据说有人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批示。他
的命运已经不是柏老一类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这时候与口吃老教授一样,只成为一个任人
摆布的象征物。有人需要柏老一类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使用价
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后岁月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农场里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们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
子——是一个大锅炉房的一角。这儿要为一个地方提供热水和蒸汽,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在边角小屋的角落那儿,高高的烟囱往高空伸去,占去了这个小房间的四分之一。说起
来关押者的邪恶智慧令人吃惊:他们把口院老教授最后一个夏天的关押地点选在了这儿。
当时老人瘫痪在床上,一丝不挂。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
看守被吵得睡不着,就往死里折磨……难以忍受的闷热使老人皮肤溃烂,他把全身都抓破
了。
最后的日子让人不忍叙说……
如果有机会你亲眼去看一眼关押老人的小小空间吧,窄窄的约有六个平米,涂了灰泥的
墙壁上肮脏不堪。黑色、紫色的斑块印痕到处都是,我想那是不幸者干涸的血迹……
给我引路的那个农场老人不停地哭泣,我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老人说:他当时也是口吃老教授身边的人,一度还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那次活动的参
与者之一。可是由于恐惧,他没有像自己的老师那样讲出真实。
一个时代逝去了。幸存者永远失去了他的机会,这是另一种不幸。我面前的老者泪流满
面,说他当年没有在老师身边死去,剩下的就是苟活了——苟活也是另一种死亡,心的死
亡。
他说后来时尚风气有了变化,同来农场的人又分别被召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或调到
别的地方。反正都能做一点与他们身份相符的事情了——这一天的到来真难啊,真是望眼欲
穿。临要离开农场的那一天,许多人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主动提出不离开农场。“你疯了
吗?”有人问。他回答:
“以前疯过……”
就这样他留下了。他在大家纷纷离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农场上该有个人来陪一下老
师……
柏慧,这是我遇到的又一个感到羞愧的老人。奇怪的是现在遇不到有羞愧感的人了,偶
尔遇到一个也往往是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中年人不会有羞愧感,青年人根本就不能指望。
我特别重视那些有羞愧感的人。这种感觉往往是觉悟的结果。当一个人走在人生之路上
蓦然回首,发现了无法弥补的哀伤时,就会痛得弯下腰来。神灵昭示给人的那一点点并不难
做,可是一个人却往往做不到。然而机会完结了,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一个人的
时间也就是那么多。一个多少有点自尊的人、一个还不那么污浊的人,最后又能剩下什么?
只剩下了一点点惭愧……
我陪那位老人住了一段,伴他在这片荒芜的、被遗弃的土地上走了很久。我们竟然没有
多少话要说。多平整的一片土地啊,谁想得到这在多少年前还是起伏的沙丘?那狂风飞舞之
时沙子扬到高空,一个季节过去沙丘就移动得面目全非。
谁把这儿翻出黑土、推平了丘峦、植上了青杨、挖出了纵横交织的沟渠?是一群身穿号
衣的“罪人”。
这群人中就有口吃老教授。与他结伴的大都是一些专家和学者,是当时最著名的人物。
如今他们又在哪里?
他们曾经因为拥有一个多思的头脑而遭到仇视:而今天,遗留下来的四肢发达的人却荒
芜了这片土地……
谁来回答呢?大地沉默无声,那是在静待一个回答啊。
……
我要讲的故事本来也就是这些了。可是老胡师又给我讲叙了新的内容。他的话不得不促
使我用另一种目光去看柏老。
以前我只把他看成一个侥幸的骗子,一个攫取了声望和地位、养尊处优的庸俗之徒。现
在看这未免太简单了。
我回忆着那个留着背头、端着黑色烟斗的形象,回忆着他端详女儿的那种神情,有着稍
稍的惊讶。我至今才明白他那时掩去了多少愤懑和不快,甚至是难以排解的痛苦……
不知他对你是否流露过这一切?
他觉得自己走进学界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委屈。他时常回想事情
的起因和发展的一个个关节,常常为那一次次过失、容易引起误解的行为而痛感惋惜!是
的,他的雄心和抱负从来就不算少,他压根就不想搞什么著作当什么学者院长之类。他喜欢
更痛快更直接地干点什么,比如说过一种真刀真枪的生活……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阴差阳
错,它美其名曰叫做“另一条战线”……
柏老在开始的时候作过有力反抗。可是收效甚微。“你必须这样!”“你是一个战士
吗?”
“我是一个……战士。”柏老很不情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