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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层牛皮纸。最兴奋的一件事是去你们家,那时有一种探险般的快乐与惴惴不安。那幢红
砖小楼的外面爬满了青藤,走过几道石阶踏进门廊,按响门铃、一颗心开始剧跳。总是你来
开门,你含蓄地笑一下,让我进去。多么古朴和空旷的客厅,一角是一架钢琴。你不经意地
流露过,这是你母亲使用过的。接上你再没怎么谈母亲。你父亲的身影太高大了,他是院
长,是著名的柏老——尽管我后来才知道,他在整个学界并不怎么显赫,但在整个学院、在
我当时的视野范围内,他已经是难以估测的巨人了。
我曾留意过他在一旁注视你的样子。那时他微笑着,把大黑烟斗咬在嘴里,看着你。他
的目光一定从你微微有些黄的、又浓又亮的头发上划过,接着看了你有点翘的鼻子、抿着的
嘴唇……他满意极了,笑意更浓了。屋里的光线有些暗,这使我那份敬重的心情变得柔软起
来。他尽量做得和蔼可亲,但我反而增加了一分拘谨。这情形一直持续了一年多。
即便到了后来,到了出事的那一年,我仍然有点敬畏柏老。这种敬畏的来源非常复杂,
我甚至认为与他那浓厚的、花白的背头也多少有些关系。真的,我后来一直对留背头的人有
一点奇怪的畏惧。
我当时做着各种想象,我想我是他的学生——实际上他一天也没有教过我,他几乎从来
没有担任过课程教学。但我仍然在心中固执地认他为师。这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急于找到一
种专业和心理依托的奇怪混和物。我想着将来——总会有将来的——我会为他做点什么?这
样就有了报答。而能够报答别人,这该是一个人多大的幸福啊!
实际上当时对我帮助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老胡师”。
这个大胡子从一切方面严格地要求我,使我有可能在学业上打一个扎实的功底。可我对
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激的心情,没有产生过报答的想法。今天看这多么奇怪。我想人性中
的奥秘、它在不同境况下显露的弱点,真是难描难叙。人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分势利之
心,而这种心情,恰恰是没有自尊的和卑贱的。一个人必须承认这一点。人们总是容易夸大
那些“大人物”对自己的帮助,而忽视了平凡的人、特别是贫穷潦倒的人对自己至为重要的
扶助——我痛恨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卑劣。
当时我不仅不太感激老胡师,而且还对他多少有些反感。
那原因同样也是复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从中听出了老胡师对尊敬的柏老有
些调侃的意味。尽管不太明显——后来当然是越来越明显了——但我凭极端的敏感一下就能
捕捉到。他说起柏老的著作,唇边总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让我难以忍受。即便在后
来,在我渐渐不满足于那两册著作的浮浅和疏漏时,也仍然不能原谅老胡师的轻慢。他在课
堂上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从未引用过这两册书中的话,这也多少有些激怒了我。
总之那时从里到外,我都充满了对柏老的尊敬和爱戴。我简直不能允许任何人对他有一
点轻慢。
有一次柏老好像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关于“父亲”的话,让我心上一颤。我的耳朵立刻嗡
嗡响,后来你和柏老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夜晚我一个人在丁
香树下呆了好长时间。熄灯铃声响过了,我才拖着沉沉的腿走上宿舍楼。
我从此开始忍受折磨。因为我觉得对你绝不该隐瞒什么。
我隐下的事情大概对于你是至关重要的——你好像有权了解那一切。不过让它留在将来
呢?到了那么一天……我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又胆怯了。
就这样犹豫着,后来终于还是讲叙了父亲的故事。这是我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你惊讶
得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有点后怕了。于是我又一次要求: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你父
亲……我当时仍然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我仅仅是害怕那个可敬的柏老会对我多少有点失
望,根本就没有往深里想、想别的。
我太愚蠢了。
寒冷的季节刚刚过去,到处仍然一片肃杀……那个早晨将融化在我的血液中,至今想起
它来仍然如在眼前。“政工处叫你去一趟。”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旁炸响。我的心怦怦
跳,可看上去肯定是木讷讷的。我马上想到了什么。
……整整几个月的时间都在折腾那一件事。在他们看来必须这样——“总要把事情搞明
白呀,对组织负责,也对你负责……”他们这样说。
可怜的父亲长眠地下,他那时还仍然背着一个可怕的罪名。
“原来你有那样一个父亲!”你说。
“是的,我有这样一个父亲。”
“……”
我等待着结果。我想十有九成要被重新赶回大山里流浪了。我想到了大山里漫漫的白
雪,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黑瘦的山地老师对我的呼唤。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反而涌起一阵快意,
两手攥成了拳头。我是个没有了一个亲人的孤儿啊,来吧,我等着呢。
结果还没有那样糟。我不过受了个处分,档案袋里有了个不光彩的标记。
如同你所说的,这还是柏老在最后的关头松了一口呢。真该感谢他。可是已经晚了。在
那个结果远未出来之前,我的心已经结上了冰块。那长达几个月的折腾早把我弄伤了。我那
些日子里真痛恨背叛,真知道了被出卖的滋味。
今天看那一切是多么可笑和微不足道啊。可是我们不能超越于那个特殊的时空去理解问
题。那还是七十年代末啊。
我至今记得你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满了可怜的藐视……后来我几次遇
到他,都赶紧躲避着——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伤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
炽热。
你后来原谅了我,我却并未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诚
实、欺骗与投机铸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想辩驳却又难以出口的是,我们这个被血泪
浸过的家族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极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换
过了父亲,人为什么没有权利换一换父亲呢?我真是换过了父亲啊!我的父亲在大山里,虽
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原谅了我,但这个被你赦免了的罪犯已经气息奄奄,再也鼓不起勇气去爱你了。
“再见吧。”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毕业后,分到○三所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又见到了老胡师。时过境迁,我一眼看到了老
师觉得心里那么亲。我们马上找了个地方喝酒,喝得很多。老胡师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心灰
意懒。但他借着酒力还是断断续续讲了不少,提到柏老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了。他
干脆说他是个“冒牌货”,“手上不干净”。
我当时多么吃惊。老胡师说那上下两卷书根本就不是出自柏老之手,当年为了这两卷书
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班子,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那个年纪很大的著名的口吃老教
授。再问下去,他不说了……大概他的酒快醒了。我问当年小班子的人都哪去了?他说时间
太久远了,一个一个都走了,七打八散了……他们原本就是些罪人,早就进了农场什么的。
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老胡师。
在那种冲动之下,我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专程去了遥远之地的那个农场。
农场在一片荒漠中心,当年建场的人找了这么个地方,可见用尽了心力。农场很大。当
年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了,除了极少数在这儿安家的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亡魂了。一排排灰
黑色的房舍,潮湿阴暗,真是十室九空。离这些房舍不远有一片坟头,就埋了当年死在农场
的人。
我费力打听那些年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当中,是否有留下来的?他们的下落?问了很久,
都说不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如今在这儿勉强呆下来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吊儿
郎当,伸长了脖颈望着外边的世界,对自己的农场早就失去了兴趣。其中的一大部分人把精
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绝上工,只喜欢在夜间活动。他们既不懂得这座农
场的历史,又不希望了解它的过去,说起它来,差不多都骂一句:“狗地方。”这儿为什么
建起了一座农场,从过去到现在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他们说: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儿,狗娘养的说了才算。”
现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们把什么都遗忘了。记忆对于人而言真是太累了,仿佛到处都
能看到对记忆的拚命摆脱。
一个老人在小院子里摆弄着一溜鸟笼,有六十多岁。我向他打听当年的事情,提到一个
人,他提鸟笼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着问下去,他就叹气,就说自己是个“没志
气的人”,所以至今“还活着”——“我还活着,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顺顺当当活下来,真正
有点本事、有点志气的人早就归天了……”
他的口气中有惊人的沮丧和失望,说完就一口接一口吸烟,用力吐。
我问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了。又问,他站起来,面向西北方看着,半天
才伸出烟斗点划了一下,“他去了……”
他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时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红色。我们沿着一条破败
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
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