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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装束:淳朴,有多多少少的乡间意味儿。她头发黑得发蓝,剪得很短,鼻子细细的往
上一翘,鼻中沟生动感人。那双眼睛含蓄又专注,每转到一件东西上都要看一会儿——它看
了我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人物似的,当时我就那样想。其实她看什么都很专
注。她是那种初一接触会让人误以为迟钝的人。其实一点也不。
关键是她太纤弱、太小。我见她的第一印象,马上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中的一个人物:拇
指姑娘。
她好像特别需要人去关照,而且让人花费了全部精力也不致抱怨。她给人珍惜爱抚和看
护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感觉走近了她。
后来我才发现,任何生命都有它自己的一份顽强。她好像突然长高了也长粗了一点。但
我还是给她取了个外号:袖珍小孩儿……
长期以来我总是在想: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牵挂和照料如果无比繁琐,就会拖累一个
人走向遥远——无论是地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现在看这只是一种想象,没有根据。
相反,人只能在加倍的牵挂和关切中飞快前进。人必须接受和认识繁琐。人也只有这样
才会烦恼和幸福。
梅子一直在我看护的视野中。
她离我很遥远了,一度远得无影无踪。但后来她又出现了,像远航之船的桅杆,显露在
地平线上。我的心海波涛翻涌,她总能在雾霭中闪现。
这种照料是爱吗?是的。这是爱的照料。
我有时对她的固执和短视感到失望。这让我对她产生了双倍的牵挂。我担心一个小小的
生命,它遗留在混乱嘈杂之中有多么不适宜。还好,她一直呆在自己的父母身边。这就获得
了最好的一份照料。
我一次次回到平原,最后滞留于此;就像来这儿寻找双亲似的……我在那座城市没有父
母——梅子是否想到了这一点?
她爱我,但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正在被一座城市缓缓地扼杀。原谅我吧,我必须离开
了。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不可回避地走入了一场特殊的耗损。走开,走开,让我安定一会
儿,让我来一个彻底的总结吧。让我能够静思,能够伴着昨天的回忆……
柏慧,我也许说得太多了……
这个冬天太长了。不记得有哪个冬天令我这样无望和孤单。而且我凭直觉预料:真正漫
长的冬天还在后边呢。
葡萄园与我一起迎接了这样的季节,真是有点不幸。一连多少天,茅屋里的人全体出
动,给葡萄树加固培土。不这样做它们就会被长长的冬天冻死。这个冬天的奇特之处还有气
候的反复无常:有时冰冻三尺,有时又突然化冻。接上是猛烈袭来的巨大寒冷——这样植物
最容易给冻死,人也受不住。
斑虎在霜地跑来跑去,表情严肃,好像所有的植物、人,包括葡萄园里的石桩,都需要
它的悉心照抚一样。它看一会儿这里,又去观察那儿,极为匆忙认真。它长得魁梧,是狗中
的大块头。平时它不苟言笑,但每逢园里的人出去,哪怕只是小半天的时间,归来时它都要
激动地扑过去。它那时身体扭成了花,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舌头不停地舔着你的手、衣
服。这个过程往往很长,而且总是人首先疏远和平息它的激动。我常常在它这种巨大的激动
面前感到惭愧和费解。我知道我们人做不到——儿童略好一点,但仍不如它们。它为什么葆
有了那么巨大的激情?它内心里平常积蓄和领受了多少饱满的亲情暖意?难道它就一点也看
不到人类的虚伪、傲慢和拙劣吗?人类真的值得它和它的伙伴们那么动情?它们真是单纯和
宽容啊。
我因此而爱着它们。
这个严冬,除了给园里的树木加土,再就是添一些柴草燃料、读书、围拢烤火和讲故事
了。斑虎总是静静地听故事——大概我们当中谁也不认为它听不懂。
多么聪慧的一双大眼睛注视着你,它会不懂吗?在悲惨的故事中,它也要沉下脸;在欢
乐的故事中,它会顽皮地微笑。
这个冬天,远方的朋友差不多全无音讯了。他们消逝得好快。我一想起他们就无心做任
何事情。大雪飘飘的日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嫣红的炉火旁,我觉得自己太安怡了。有几个无
辜的朋友已经远走他乡,他们甚至来不及与我告一个别。
在这特别的时刻,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本来是同一片陆地,在疯狂的浪潮切割之
下,很快分离出一些孤单的岛屿。
很想知道他们的消息。他们与你联系了没有?有几个也是你的朋友。
海边冰矾像小船一样大,撞撞跌跌又起成几块。
这样的日子让我想起童年——那时四季分明,冬天真像个样子,雪岭、冰矾……不过那
时的冬天怎么让人那么愉快?
你还记得一个个美好的冬天吗?
你向我讲伏在父亲背上去滑雪的情景……是啊,人很难忘掉父亲。你很少讲母亲,因为
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没有印象。而我的母亲却总在眼前闪耀……
我一连多少天一个人到外面走。只要没有风,我就戴上帽子,围上围巾走出来。大雪停
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我一直走上很远很远,走到茅屋北面的大沙滩上,走到一处处的沙丘
链那儿。这时的雪原上空无一人。
你能想象如此安静的一片雪野吗?
大海滩上,靠近海边那儿有一个个渔铺子,每个铺子中都有一个老人在默默饮酒。
走近大海时,能感到微微的暖气。在荡漾的大海的那一边,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冬天
吗?
我那么怀念朋友们。
……仍然是围拢炉火讲故事。你如果这时候和我们在一起一定会非常愉快。火炉的响声
是冬天里最能安慰人的了。炉子上煮了土豆和山药,这都是我们在园子里种的。夜晚长得
很,几乎到了深夜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去,临分手还要吃一点东西。
响铃和四哥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都是亲历的,老要让我和鼓额大笑,或者
是深深地惊讶。对于平原西北部这片林子,四哥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因为他十几岁以前一直
生活在这儿,后来才被本家一位叔叔带去了东北。他受伤后返回故里时,我还很小。
响铃说他的男人拖着一条伤腿,在河两岸的村子里游荡,可惹出了不少乱子。他当时是
个万事不求人的落魄鬼,因为有一笔抚恤金,所以也不参加集体劳动,成了远近有名的大闲
人。他渐渐成了一帮流浪汉的头儿——这些人都是从南部山区或城镇窜出来的穷汉、不正经
的家伙,一个个都迷上了这个拐腿。四哥说什么他们听什么,简直是一呼百应。他们一块儿
到河里洗澡、摸鱼,到海边上帮人拉网,有时也到园艺场偷果子。村里的人一见到那些身背
行李卷、脸上布满灰尘的人,就说:那是拐子老四的人!这些人哪,个个心愫好,手贱,爱
胡乱唱歌儿,见了村里出来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就乱喊乱叫……
响铃说到这儿拍着胖胖的大手笑起来。
我知道她就是四哥在河边流浪时跟上走的。我以前听人讲过:那个村子里有个非常霸道
的村头儿,他是整个小村里的魔王,什么都是一个人说了算。无论是招工、分红、当兵、盖
屋,甚至是买肉杀猪这一类事,都要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有一句口头禅就是:“不好好服
伺服伺大叔还行?”无论是什么人,一律称他“大叔”。“服伺”两个字包含的内容很多,
为他跑腿送信、治膀子(他常常犯膀子疼)、送鲜鱼,还有陪他睡觉,都算“服伺”。全村
的妇女都要“服伺”他,谁也不敢怠慢。最可恨的是有的人家一共三个女孩、连同女孩的母
亲,都先后“服伺”过他。
有一天村头儿从外面开会回来,一进村口遇见了收工回家的响铃。那天太热了,响铃穿
的衣服又薄又小,村头看了一会儿说:“慢些走,跟大叔说会儿话中不?”响铃吓得一动不
敢动。村头儿上来触摸她的胸部,她哀求着“大叔”,“大叔”反而火起来,骂:“看看你
个熊样儿!”他骂完背着手走了。响铃知道闯下了大祸,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叔……”
“大叔”站住了,回头怒冲冲嚷一句:“吃了夜饭,‘大叔’到沙河湾洗澡,给‘大
叔’搓搓脊梁去吧。”
天黑了,响铃慌得饭也没吃。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就是不答。后来月亮升起了,她再不
敢耽搁,就拖着步子走出来。
她一个人往村外走。到了河边,河水闪亮,她真想一头栽进去再不出来。前边二百多米
远就是河湾了,这会儿村头正在那儿扑棱扑棱戏水,等着她呢。她害怕那个胖得喘嘘嘘的家
伙,恨不得用刀子捅死他。这样想着,她坐下不走了,泪水把脚下的沙子都打湿了一片。
就在这时候,有人哼着歌儿走过来,近了,看出是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她赶紧站起。
拐子身边还有两三个人,都背了破布卷。响铃知道这个拐腿是个游荡人,也听说过他不
少事儿,她不怕他。
拐子问:“哭什么?大姑娘家胖乎乎的!”
如果别人这么问,她不会理睬。可拐子天生就爱开玩笑。
她不答,只是哭。拐子又问,她就指一指河湾,一五一十讲了。拐子回头对几个伙伴
说:“手痒不?”几个答:“痒呀痒呀!”
就这样嚷了几声,几个人让响铃呆着,然后弓着腰跑向河湾了。
那个月夜值得纪念一下。村头儿哼着小曲躺在白白的沙滩上,脱得一丝不挂。这儿凉爽
极了。身边就是河柳,南风一吹河柳就摇。从河柳里钻出一个黑汉,伸出的手又粗又硬。
那人没有马上碰到村头的身上,只是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