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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美什么?早晚还不得服帖?”“悠着点儿吧,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你又不
是看不见,你这个狗东西……立定!”
他喊着,在槽前高抬腿走了一趟。我重新回到炕上时,他不知怎么又爬到了一匹青马背
上端坐,直直地挺起身子……
我大约在采石场上干了一个冬春。春天来到了又要消逝。
山壑里摇动的野花强烈地吸引了我。好像有个声音在喊我快些离开,到远方去——远方
是哪里?不知道,但一个男子汉总要到远方去啊!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丢掉了永远缠上我的那种凄凉伤感。离开那个牲口棚时,最舍
不得的就是那些沉默的伴儿,是一匹匹的大马和一头头老牛。我真的要走了。
告别了这个小山村,再到哪儿去?
不知不觉踏上了山脊。站在山巅,看着远处雾气下闪动的那片沟沟岭岭,我猛地想到了
那个身背一个硕大背囊的老师!
与山地老师的结识以及我们逐渐滋生的深厚友谊,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纪念之一。他的
学校原来筑在一座高山的半腰上——当年勉强整出一片平场,就盖了一排排房子。这座学校
离四周的村庄都不算近,但却连结了很多村庄。原来这所中学在县城,后来一个命令就迁到
了大山深处。
我深深喜爱着这个地方。
这儿到处是密密的黑松,闭上眼睛就可以听到呜呜的松涛声。溪水掩在灌木之中,当听
到潺潺之声时,要趴下来拨开一层层枝桠才看得见锃亮的水流。一些小动物在枝头和溪边跳
跃,它们闪亮的眼睛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老师让我住在了简陋的学生宿舍——这些半像棚子半像地窨子的奇怪建筑是备战的产
物,据说它利于隐蔽,不挨敌机的轰炸。学生有不少探家不归的,所以这儿宽敞得很。学校
有两处学工的场所,一处是小小的云母矿,一处是粉碎石英石的碎石场。我被应允在这儿劳
动,有空闲还可以到课堂旁听。
他的同事都知道我是一个烤烟叶的老人的儿子,是因为渴望读书才逃到大山深处的。
“你的父亲呢?”戴了一顶呢帽的老校长和颜悦色地问。他嘴里的烟斗说话时也含着。
我心头一紧:再不敢看他一眼。
老师把我扳在了怀中。他开始与老校长说别的,对方就把刚才的提问忘掉了。我心里对
老师充满了感激。
他在这儿是独身。我常常在他那间宿舍呆到深夜。这儿到处都是书,各种图表……原来
他不久前还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后来受了磨难,被赶到一个工地做工,最后又被恩准来这所
山地中学教地理。他的爱人背离了他,绝不跟他来这儿钻山沟。我看过她的照片:微胖,和
蔼,真是美丽极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我想他一直爱着她,并不恨她。
他写了很多诗,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都抄在一些精致的硬壳笔记本上。
我梦中都渴念有那样的一个本子。
后来他送给了我。我夜里睡觉就将它放在枕边,醒来时就抚摸一下。可是我一年中也没
有写上一个字。因为我的字太难看了。可是我在试着写出自己的歌,我只在心里吟诵。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出了轻轻的倾诉……他的眼睛一亮,手中正忙着什么停住了。他
扶扶眼镜盯住我,“把它抄到那个本子上——听到了吗?”“不,我不。”“为什么?”
“我不……老师!”
在深夜,我们一块儿到碎石场去做活儿——我们要替换做中班的人。半夜里石碾停了,
牲口在呼呼喘息,他就大口吸烟,望着星空。这儿的星星比所有地方的都大,我这个看法至
今未变。每逢这时候他就开始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他的童年、学校、对未来的憧憬。
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是总有一天会离开这儿,回到他魂牵梦萦的事业中去。
他多么喜爱这儿的一切:孩子、大山、满山的绿色和溪水、夜晚的星星……可是他有一
天还是要离去。
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卡在我的喉头,一直要倾吐出来。我再也无力对他隐
藏我的思念了——我心中有一座茅屋,它是我的灵魂,我的秘密。我忍着,由于太用力,两
眼盈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相信他犀利的目光只一下就可以望穿我。可是他把目光移开了。他从来不用这目光逼
迫我。
学校放假时,整个的一排排石屋都没有几个人了。除了守校的老人之外,连做饭的师傅
也回老家去了。可是老师没有走。他又搬弄那个大大的背囊,准备到四周的山岭去了。
我们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大山的另一面,在完全陌生的河滩上搭起帐篷。我们到河里逮
鱼,用扎紧的背心兜鱼。山上的各种植物他都熟悉,叫得出它们的名字。他知道什么野菜、
什么枝茎的嫩芽可以食用。他还常常采一些植物、拣一些石块做标本。这一切在我看来都那
么新奇、神圣。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我在他的身边长高了。这两年对于我是至关重要的,今天
我更加明白:它差不多影响了我的一生。
而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时刻却在逼近我们。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这样的天气即便在大山深处也是至为罕见。所有的溪流都封住
了,大雪仿佛要永远压着山石泥土,一丛丛的松树灌木。由于这样的天气,碎石场和云母矿
全停工了。教室和宿舍都有用石头砌起的柴炉,我们要不停地往里投放干松木棒子。那噜噜
的火苗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
记得是这场大雪后的第二个星期天,老师病倒了。他脸色蜡黄,出着虚汗,脉搏急一阵
缓一阵。一群人围住了他,老校长大呼小叫,让守校的老头快去最近的一个村子请赤脚医
生。老头子跑走了。我伏在老师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半天过去了,医生还没到。老校长又差了一个人。
老师闭着眼,嘴巴也紧紧闭着。
中午时分,他开始大口喘息。后来他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但却不能合上——我觉得这是
在寻找我。我哭着喊了一声:
“老师,我在这儿!”
他好像“唔”了一声。但我至今不敢肯定他当时是在回答我。
“怎么办啊,奶奶的,这个偏远地方……老天爷帮帮他吧,一个好人,老婆不在,从小
是个孤儿……”老校长抹起了眼睛。
我死死地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啊,原来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孤儿沦落在外乡,在大山深处,大雪……
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来,赤脚医生在两个人的陪伴下来了。
他五十来岁,瘦瘦的,背个描了红字的木箱,一放下就伏过来翻病人的眼皮。然后他又
听诊,又问,最后打开箱子,取了一个黑乎乎的皮夹,从夹中抽出了银针。
老师腿上、手上,到处扎上了颤颤的银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黑了。
呼吸声减弱了。呼吸弱得快要听不见了。
赤脚医生说:恐怕是不顶事了……
我伏在了老师的手掌上。
天黑下来时,老师停止了呼吸。
除了外祖母、老爷爷,这是我看到的又一个至亲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就这样,我失去了
大山里最后的一个庇护者、人生之路上真正的恩人!
剩下的大山里的日子,要我自己去捱了……
……鼓额在葡萄园里很愉快。她好像刚刚长大似的,黑漆漆的眼睛非常像你……她总是
站在一个角落注视着什么,目光里充满悲悯。她像看一个不幸的、误人歧途又无可救药的孩
子。
我能回到那座城市、回到有人期望我老老实实呆着的那个小窝里吗?
我不知多少次回答过自己了……剩下的只是对那所有一切的回忆,并以此抵挡独处的寂
寥。我承认偶尔也被一种痛苦所淹没。我们的处境或许有些相像,不同的是你仍然呆在原来
的地方,并且离柏老并不远,而我日夜听到的都是海浪的声音……
你说要来我的葡萄园一次——你知道我们会多么高兴!
不过最好再稍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季节并不好,我们所有人都太忙了,不能好好陪
你。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别的原因……柏慧!我怎么能忘记丁香花盛开的那个春天,它仿
佛就在昨天。可这是个秋天了,一个让人流汗流泪的秋天……
前几天我到海边上去找拐子四哥,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了。那群拉网的人都不像过
去,围在一块儿大吵大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跑过去一看,原来海湾中有一大片海水变了
颜色——是一层油污,铺展了很大一片,一眼望不到边。它是随着海流和潮涌扩散到这儿
的。我想这可能是一艘油轮出了毛病。
打鱼人在那儿不住声地骂,把油污中死去的鱼蛤捞出来,埋在沙岸上。
海上出这种事儿已经是第二次了。有人说这是海湾深处钻井船搞出来的毛病,也有人说
是运油船漏了、撞了……不管怎么,这个蓝蓝的海湾正在忍受戕害——我们葡萄园东北方二
十多华里就是一条河的入海口,那儿的海水如今成了酱油色。河上游有一处造纸厂,还有两
家与香港人合资的化工厂。这儿与别处的人一样,也对合资企业有些着迷。他们不太去想这
类“合资”的后果是什么,只一味地欣喜,还兴奋地登报。
拐子四哥蹲在那群愤愤的拉鱼人中间,不停地吸烟。我在他旁边呆了好长时间,他竟然
没有发现。回葡萄园的路上我们没有说话。人人心里都压了个事情: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一丝丝逼近了平原。这会是真正的劫难。
好像生活要在平原上来一次结算了。想想可能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