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
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
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
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
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
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
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
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
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
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
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
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
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
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
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
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
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
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
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
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
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
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
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
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
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
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
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
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
离开○三所后,“老胡师”在来信中先是叹息,接着又是赞扬,说我虽然可惜地离开了
自己的专业,有点“遁世”的消极,但谢天谢地总算从激烈的、无谓的争斗中解脱了——这
也值得庆幸啊……
读着这些信,一时无语。我想他大概再也不会明白我了。
很可惜——这才真的算可惜呢。我的那位兄长和导师本该是他的同类,他应该自觉地站
到这一边。我的兄长最后吐出的殷红的血应该溅到他的身上才好,也许这样才会让他记住什
么。我感到更加愤慨的是,他正在不自觉地践踏什么,而它是我心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还
有,他认为我退却了,逃遁了——我会吗?
退却的年代已经过去了。退却的机会再也没有留给我。我命中注定了要迎上去,要承
受,要承受这一切。我说过我从属于一个特殊的家族,当我慢慢辨认出这一点时,我就明白
了该做些什么。我只有一种结局,就是迎上去,奔向那个我应该去的地方。这是非常光荣
的。
我离开了那些嘈杂,只是为了更好地检视。还有,我要舔一舔创痛。我要好好地整理浑
浑的思绪,把爱和恨的贮备好好咀嚼一遍。我会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钟。
柏慧,今天该是个时候了,有机会我将好好地谈谈你的父亲。
……失去了当面向你叙说这些的机会,大约是一生的遗憾。好在我仍然能够叙说;而且
我们都是过来人,有了另一种达观与平静。在学院时,在你面前,我是一个燃烧着的山里毛
头小伙子,惊悸未消,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语——特别是牵涉到我的家庭,我的身世的时
候。我只记得母亲在分手时对我的告诫: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
由于那个春天的丁香花开得太茂盛,浓烈的气味让我整个个人都眩晕了。在一阵恍惚迷
离中,我忘记了母亲的告诫。
于是报应接踵而来。
我出生在登州海角的一个小城里。这儿在民国初年有过一阵畸型的繁荣,倚仗了一个天
然良港,海上贸易使它日益发达。小城的人见多识广,他们有幸不断在这儿迎接一些非带有
意思的人物。那些在中国近代史上被写过一二笔的人,当年就有几双脚板磕响了小城青砖铺
起的街道。一些新兴工业主、大商人,纷纷来到这个小城,拓展他们的一份事业。我的外祖
父一家来得更早一些,当地人记得从一开始这儿就有这么一支望族。他们的主要产业不在这
儿,这儿只是他们一个惬意的居住地。蓝蓝的海湾,密密的树林连接着洁白的沙滩,一年中
有一多半时间风和日丽。而且这儿交通方便,风气开化,又免除了大都市的拥挤和喧哗。
外祖父的前几代都是经营实业物产的,最早还出过一个清代官吏,作为第一批钦定的
“金矿督办”,到登州海角来“发凿山谷”。我相信当年的“督办”是一个肥缺,整个家族
的兴盛显然有迹可循。反正到了外祖父这一代,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他们有多少资产了。外祖
父走的也是当时大多数名门子弟的道路:在大城市读书,寻机会到国外深造——如果不是因
为意想不到的一场婚姻,外祖父一定会在他二十岁左右出洋。
他当时完全是疯迷了,为了外祖母不顾一切。外祖母只是他们府中一个身材瘦小的使
女,他们竟然难舍难分,后来一起从海港上逃走了。在外流浪的几年中,外祖父结识了一些
革命党;最后跟上一位荷兰籍医生学医,去了欧洲。归来时父母都去世了,外祖父和外祖母
双双回到这座小城。这儿处于战略要地,由于有一个港口,又临近一个国内最大的金矿,几
派政治力量都在这儿集结、较量。外祖父回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开办了当地第一所
中西医院,并亲自担任院长。
他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当地政治纷争,我无法从外祖母和母亲口中知道得太多。我出生
时外祖父已经不在人世。
从他那场奋不顾身的恋爱我就明白了,外祖父是一个心怀热烈理想、追求完美的人。他
本来可以任意享用祖上的遗产,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但他宁可让这一辈子波澜迭起、惊险
丛生,而不愿重复一种陈腐老旧的生活。他勇敢地投入了自己只遭逢一次的时代,做了一个
男人该干的事情。
这样的人往往不得善终。
一个人心中燃烧着希望,就不能害怕牺牲。牺牲对他而言是经常的事情。
我的父亲从小就在他叔伯爷爷——一个官僚商贾身边生活。因为叔伯爷爷没有儿子,就
对父亲格外器重。可是这并没有阻碍他成为一个职业革命者——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
位颇有名气的人物,以后甚至担任过一支部队的副政委。
后来由于斗争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脱下军装。
父亲就在担任副政委的前后结识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后来说,他来到那个大院,看到
那几棵高大茂盛的白玉兰树,顿时双眼一亮。那是一个春天……父亲频频来往于小城和另外
几所大城市之间。而今,他所做过的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他的事迹没有被写入教
科书中,没有被记录下来,我只能从外祖母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点,留在脑海里连缀
编织。
大约是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二年,外祖父遇难了。他多少年来都是当地丑恶势力的眼中
钉,敌人已经不止一次扬言要“除掉他”。他们知道外祖父的分量,完全懂得要实现自己的
阴谋,就必须消除小城中这个巨大的、难以动摇的存在。
母亲说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天气闷热异常。全家人都没有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