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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_三毛-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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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遍。

    十岁了,看过那么多故事书,写过五个剧本,懂得运用三角尺,做过两本自己的画,还得到了一个小姑。十岁好不好?双胞胎的十岁加起来,每天都是国庆日。双十年华,真好,是不是?

    初见你们是在医院里。

    再见你们已经三岁多了。

    你们会看人了,却不肯认我——这个女人太可怕,像黑的外国人。你们躲在祖母的身后,紧紧拉住她的围裙。那个女人一叫你们的名字,你们就哭。

    不敢突然吓你们,只有远远的唤。也不敢强抱你们,怕那份挣扎不掉的陌生。

    “西班牙姑姑”是你们小时候给我的名字,里面是半生浪迹天涯之后回来的沧桑和黯然。

    你们不认我,不肯认我。

    我是那个你们爸爸口中一起打架打到十八岁的小姐姐,我也是一个姑姑啊。

    第一次婚后回国,第一次相处了十天总是对着我哭的一对,第一次耐不住了性子,将你们一个一个从祖母的背后硬拖出来痛打手心。然后,做姑姑的也掩面逃掉,心里在喊:“家,再也不是这里了——这里的人,不认识我——”

    小姑发疯,祖母不敢挡,看见你们被拚命的打,她随着落下了眼泪。不敢救,因为这个女儿,并不是归人。祖母一转身进了厨房,你们,小小弱弱又无助的身子,也没命的追,紧紧依靠在祖母的膝盖边;一对发抖抽筋的小猫。呜呜的哭着。

    那么酷热的周末,祖父下班回来,知道打了你们,一句话也不说,冒着铁浆般的烈阳,中饭也忘了吃,将你们带去了附近公园打秋千。他没有责备女儿——那个客人。

    那一个夜晚,当大家都入睡的时候,小姑摸黑起来找热水瓶,撞上了一扇关着的门。

    这里不能住了,不能不能不能了。这里连门都摸不清,更何况是人呢?也是那个晚上,镜里的自己,又一度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名字。看见的反影,只是陈田心的妹妹和陈圣、陈杰的姐姐;那个不上不下,永远不属于任何人的老二。没有人认识我,偏在自己的家园里。不能了,真的再也不能了。

    三件衣服、两条牛仔裤,又换了起来。那个千疮百孔的旅行袋里,满满的泪。

    告别的时候,你们被爸爸妈妈举了起来,说:“跟小姑亲一个!”

    你们转开了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小姑,笑了笑,提起了手里拎着的九个爱檬芒果,向父母中国,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出境室。

    那本写着西班牙文的护照,递上柜台的时候,一片又一片台北的雨水。唉!这样也好,转开头吧!

    你们是被妈妈推进来的,推进了今天这一间可以在里面做功课的书房。

    两人一起喊了一声小姑,小姑没有回答,只是背过了身子,不给你们看见变成了两个大洞的眼睛。

    孩子的身上,没有委屈,大人的脸,却躲不掉三年前的那句问话:“提那么多的芒果又去给谁吃呀?”

    那一年,你们进了新民小学。第一次做小学生,中午打开便当来,就哭了。虽然妈妈和大姑一直在窗外守着你们。可是,新的开始还是怕的,怕成了眼泪,理所当然的哭。也是那一年,小姑也重新做了一次小学生,对着饭菜,也哭了起来,不能举筷子。

    “你是什么树?说!”洞穴里的两个女巫凶狠狠的在问。“芒果树!”变树的小姑可怜兮兮的答。

    “怎么变成树了呢?不是叫你变成扫把给我们骑的吗?!”女巫大喊,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

    “你们的魔咒弄错了!”

    “再变!变三个愿望给我们,快点!不然打死你这棵树——”

    “给你恩,给你慈,再给你一片蓝天——”

    “这个游戏不好玩,我们再换一个吧!”

    三个小学生,玩了四个月,下学期来了,一个没有去新民小学。她,没有再提什么东西,也就走了。她,已经被女巫变成了树,一棵在五个月里掉了十五公斤叶子的树。

    树走的时候,是笑了一笑的,再见,就没有说了。

    不,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又一场儿童的游戏。我们卖爱情水、迷魂膏、隐身片、大力丸。我们变九头龙、睡美人、蛋糕房子和人鱼公主。我们变了又变,哈哈大笑,里面千千万万个名字,里面没有一个叫小姑。

    唉,这样也好,远远的天涯,再不会有声音惊醒那本已漫长的夜。

    “我们回家!你最好在后阳台上看一看我们经过。”这么不放心的一句话,只不过是:放学,下校车,奔上祖父母的家,做一小时的功课,吃点心,看五分钟卡通片。然后极少极少的一次,妈妈下班晚了赶做饭,爸爸事情忙赶不来接的;经过一条巷子,回父母的家。

    恩慈两个家,忙来忙去背着书包每天跑。

    “小姑明天见!小姑明天见!小姑明天见……”一路碎步走,一路向阳台叫了又喊再挥手。

    那个明天,在黄昏六点半的联合新村,被哗啦哗啦的喊出了朝阳。

    阳台上的小姑,想起了当年的游戏和对话:“再变!变出三个愿望来给我们,快点!不然打死你这棵树——”这个游戏不好玩,太重了。可是我的回答,再也不能换。因为,你们喊了三遍我的名字。第八年就这么来了。然后,同样那只旅行袋和牛仔裤,又走了。

    “小姑,我们一直在等你。阿一丫阿娘(宁波话祖父母)去了美国lü行。爸爸妈妈在上班,我们暑假在大姑家玩。请你快快回来。你在做什么?快快回来跟我们玩游戏和教dao我们好不好?妹妹和我画了两张tu画给你。在这里,寄给你看。天恩”

    一张甜蜜,都是花和小人,还有对话。一张内脏密密麻麻的机器人,咕咕咕的说着看不懂的符号。也是开信的那一刹间,迦纳利群岛的天空有了金丝雀飞过的声音。邮局外面的女人,不肯再卖邮票。她去买了一张飞机票。为了一朵花和一个机器人。

    “你又要走啦?!”

    一包一包的书和零碎东西摊在书房,两个放学的小人蹲在旁边看,声音却很安然。

    “我们三个一起走,天涯海角不分手。帮忙提书呀!上阳明山去。”

    二十五个小口袋的书,两个天使忙了来回多少次才进了宿舍。再没有转向左边,也没有转向右边。小姑不亲吻你们,你们长大了,而小时候,却又不敢强求。怕那一两朵玫瑰花瓣印在颊上的时候,突然举步艰难。

    “这是你们的第三个家。左边抽屉给恩,右边抽屉给慈,中间的给小姑学生放作业,好不好?”

    欣喜的各自放下了一颗彩色的糖,三颗心在华冈有了安全的归宿和参与。

    “你打不打你的学生?”“不打。”“很坏的呢?“也不打。”“还不打”“这个时代,轮到学生来打老师!”“我们不来的时候你一个人怕不怕鬼?”“不怕。”“真的鬼哦!怕不怕?”“真的鬼就是姑丈嘛!”“你就一个人住啦?”“不然呢?”“我们的林慧端老师跟先生住,还有一个小孩。”“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是小姑。”“林老师比你漂亮,跟妈妈差不多好看——”

    讲话、搬书,另一个家和城堡,在天使的手里发光。天使不再来了,小姑周末下山去看她们,接到阿一丫阿娘的家里来睡,一起赖在地上,偷偷讲话到很晚,不管阿娘一遍又一遍进来偷袭叱骂。

    我们只有一个童年和周末,为什么要用它去早早入梦?

    天使说:我们林老师比你漂亮,跟妈妈差不多好看。小姑开始偷看恩慈的作文簿,一句一句林老师的红笔,看出了老师的美,看见了教师的苦心。也知道孩子的话里,除了:“三毛说她不在家。”的那种电话里,没有谎言。

    星期四的黄昏,小姑去了新民小学,去得太早,站在校门外面数树上的叶子。数完两棵树,数出了一个又一个红夹克的小天使。慈先下来,本能的跑去排队上校车,操场上突然看见小姑,脸上火花也似的一烁,烧痛了小姑的心,恩也接着冲下来,笑向小姑跑。

    接着的表情,却很淡漠,那张向你们不知不觉张开的手臂,落了空。这,住在台北,也慢慢习惯了。我向你们笑了一笑,唉!这样也好。

    也是为林老师去的,却又没能跨进教室,又能告诉她多少她给予的恩和慈?没有进去,只因欠她太多,那个不能换的三个愿望,是林老师在替我给。只看孩子那么爱上学、爱老师,就知道里面没有委屈,有的是一片蓝天和一群小人。小天使一群一群的出来,马主任居然叫得出恩慈的名字,分得清她们的不同。在这小小的事情上,又一次感激新民小学的一草一木。

    第二天,两个孩子抢着拿信给林教师,一封信被分放在两个信封里,里面是家长的感谢。

    孩子回来做功课,打来骂去,算不出算术的角度。橡皮铅笔丢来丢去,其实也只为了坚持自己的答案。“双胞胎打架,自己打自己,活该!”小姑从来不劝架,打着骂着一同长大,大了更亲密。

    说完这话本能的一凛:双胞胎不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顺口说的笑话,将来各自分散去生活时,缺不缺那永远的一半?“小姑跟姑丈也是双胞胎。”“乱讲!乱讲!”“你们长大了也是要分开的,想清楚!”“早嫁早好,省得妹妹烦。”“你跟男人去靠,去靠!就生个小孩子,活该!”“你又知道什么鬼呀!还不是张佩琪讲的。”

    十岁的女孩,送子鸟的故事再也不能讲了。小姑抢来纸和笔,画下了一个床:叫做子宫。

    “原来就是这个呀,妈妈早就讲过了,枯燥!”

    恩慈,你们一向拥有爸爸妈妈和祖父母。小姑不知能在你们的身边扮演什么角色,就如每一次的家庭大团圆时将小姑算单数而其他的人双数一样的真实,她从来不能属于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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