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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上半身,微微茫然地观望四周,这是间整洁的厢房,一几一椅皆极端雅致辞,案上一鼎香炉,飘散着镇定人心的淡淡香味,挥洒着秀丽山水的屏风上,整整齐齐挂着一袭簇新的深蓝衣衫。
他拖着只余淡淡疼痛的右肩站起身,在白色单衣外罩上蓝衫,系紧腰带,一头散发则用条蓝布简单一扎。
稍稍穿戴整齐后,他打开门,屋外正对着一方小小庭园,栽着几丛香花,空气清闲。他左右张望,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灰色人影穿过远处的门廊,缓缓走来。
是这次任务的副统领,他的得力助手。
副统领发现他醒来了,步伐变得仓促,“统领你总算醒了,我们都担心得要命。”
“我没事。”夏停云摇摇头,微微一扯嘴角,“我昏过去很久吗?”
“将近两天呢。”
两天?那么久?他有一瞬茫然,片刻回神,“事情怎么样?还顺利吗?威毅侯人呢?”
他想起当晚在千钧一发之际,预先安排的兵马按照排定的时刻冲进了威毅侯府,把侯府的侍卫们独立核算了个措手不及,还顺利擒到了侯爷本人。
而他,在底下人圆满达成了任务后,仿佛下了个撤回的命令,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事情解决了,”副统领笑得畅快,“威毅侯那老狐狸当场被弟兄们逮到,现关在扬州府牢里,等着统领醒来发落他进京处决呢。”
“很好。”他点点头,心里一转,终究还是最放不下他的好兄弟,“令羽呢?他平安无事吧?”
“乔公子很好,只前两天统领高烧昏迷,他仿佛紧张得很,整整一日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床榻边看护着您呢。”
“他守了我一日一夜?”夏停云心一动,一时间脑海仿佛浮起某幅朦朦胧胧的图画,然终究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他现在人呢?”
“走了。”
“走了?”他怪叫一声,瞪大眼,“什么意思?”
“昨晚见统领总算高烧退了,乔公子便退出了您的厢房,收拾了个简单的行李就说要离开扬州。”
“他离开扬州?”夏停云难抑激动,猛然抓住下属肩膀,却又因牵动肩伤,忍不住眉头一阵抽紧,“他离开扬州去哪儿?”
“属下不知。”副统领摇头,瞥他一眼,仿佛奇怪他的激动,“属下也劝他等统领醒来告别过再走,可他坚持得很——说不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回京城了吗?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连等他醒来见上一面也不肯?
菲非令羽他——
我说了不想当你兄弟。
这句仿佛纠缠了许久的梦魇又在他脑海里回荡。
究竟为什么?为何贤弟会突然如此说呢?莫非他还为那晚他选择保护品薇,弃他于不顾那件事生气?
夏停云心口一痛,忽地一转念,“品薇呢?”
“刘姑娘?应该在她房里歇着吧。这几日她心神不宁的,有些奇怪,像是受了重大刺激一样……”
“品薇,你还好吧?他们告诉我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
厢房内,夏停云据案品茗,湛缨黑瞳一直紧紧锁住面前社会关系苍白素净、低掩着羽状眼睫的女人。
“我不想吃。”她幽幽启口。
“怎么不想?”他微微拉高嗓音,其实早猜到是为了什么,“因为周祈?”
她仿佛呼吸一颤,终究轻轻颔首。
“你觉得对不住他?”
“我是对不住他。”她低度低地,语气却逐渐激动起来,“我不值得他牺牲一条命,他待我太好了,我——”她嗓音一哑,再说不下去。
“品薇。”夏停云长长叹息,想劝她,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他真没料到那周祈竟是如此性情中人,肯为了心爱之人牺牲性命,教他也不觉钦佩。
“停云,我想——”刘品薇忽地扬起眼睫,明眸秋水漾着深深哀痛,“我不能回长安了。”
“为什么?”夏停云无法理解。
“我决定——落发为尼。”
“什么?!”他难掩震惊,怔然半晌后,急急追头号,“你不顾太子殿下了吗?这回任务成功,皇上肯定龙心大悦,还有突厥与威毅侯勾结的事,你得了这个情报立了功,他说不定会恩赐你陪伴太子殿下……”
“这个情报是周祈临死前告诉我的,他要我拿这个情报换取自己的幸福……”她摇摇头,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泪水蓦地盈满眼眶,“可我怎么能?怎么能拿他一片真心去换……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可是品薇,那是你一向的心愿啊。”
“不,再不是了。”刘品薇伸展衣袖拭去眼泪,在一阵深深呼吸后,神情转为木然,“我现在只希望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品薇!”夏停云又急又气,忽地攫住她双肩,轻轻摇晃着,“他是为你而死不错,可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报恩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品薇,我不信你真能放得下殿下——”
“你错了,我可以的。”刘品薇低低细细地开口,语音澄澈冷静,“现在的我,是一个男人用他的命换来的,他牺牲了自己保住我,我不能当作没这回事。你明白吗?这里,”她忽地指向自己胸膛,凝住他的美眸坚定异常,“已经有他一颗心深深嵌入了,这辈子我甩脱不了,也不想甩脱,更不想在他留给我的心里,烙上另一个男人的形影……你明白吗?”
“品薇!”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摇摇头。
“你告诉他忘了我吧。”她淡淡说道,微微一扯嘴角,“因为我收里已经没有容纳他的角落了。”
“我不相信,品薇,我不相信。你不可能如此绝情,轻易便能忘却痴恋许久的殿下。”
“你不懂,停云,女人爱一个人时固然可以不顾一切,满心满怀只有他的形影,可一旦感到绝望了,或者感觉不地了,她要收回情感也可以是夫妻决绝的。”
他一震,“你的意思是——要收回对殿下的一腔情意了?”
“不错,我就是这么说。”
“她……真这么说?”一个低哑的,仿佛压抑着什么的嗓音沉沉扬起。
“是,她就是那么说。”夏停云轻轻叹息,几乎有些不忍直视眼前这个一向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男人。这一瞬,他一向的骄傲仿佛忽然隐去不少,总是神采奕奕的面庞也淡了光芒。
这是长安,是东宫,眼前负着手若有所思的男人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他沉吟良久,一双英锐赤眸终于重新凝定夏停云,“停支你说,孤该怎么办?”
夏停云一窒,半晌,只能默然摇头。
“你说,孤把这太子之位让给三弟如何?”
他一惊,“殿下!”
“三弟文武全才,不见得当不起这个地位。”
可太子殿下会甘心退让皇位吗?他自小聪明伶俐,习文练武,一切的教育便是为了未来接掌天子之位;何况他自个儿也颇有点野心,一直希望将来君临天下时为国家社稷做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他能甘愿为了美人舍弃江山吗?
夏停云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道:“三皇子固然不错,但终究不及殿下果断,何况换嗣之事非同小可,牵一发动全身。”
“孤明白。”太子微微一扬嘴角,黑眸掠过异样光芒,“如果是你,会不顾一切地去追回心爱之人吧?”
夏停云一凛,犹豫片刻后终于毅然点头。
“孤就知道。”太子点点头,炯然星眸凝定他,“你这人是有点狂气的,如果你是孤,恐怕早舍弃了这一片大好江山,追随美人去了……可我做不到。”他摇摇头,薄锐的嘴角淡淡自嘲地扬起,“我佩服像你这般任情任性的男人。”
是吗?太子殿下佩服他?佩服他任情任性?
是啊,他一向以任性率情自许,一向不在乎他人言论,只求对得起自己良心。但如果他的任性到了背离伦常的地步,他的率情到了连老父、好友都无法承受的程度,那又如何?
他还真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不理会家人朋友的期望吗?
他还真能不顾一切去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人吗?
他还真能去找那个自己一向当成好兄弟,却不对他做出禽兽之举的贤弟吗?
从扬州到长安,这十几天仔细回想,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病中祖籍迷乱时究竟做了什么事。
他——竟然紧紧抱住乔贤弟,对着他又吻又亲,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样。
可他——令羽他是个男人啊!就算他这个做哥哥的老觉得他偶尔神态腼腆,温婉羞涩,兼之容颜清丽,较诸女子还胜上几分,也不该对他做出如此荀且之事!
怪不得贤弟会生气,怪不得他想与他断绝兄弟关系。
原来是为了他这个大哥如此不尊重他啊。
他不告而别,或许正是为了想与他脱离关系,干干净净断绝来往,永不想见。
他该黯然接受的,该默认贤弟这样的行举,该就此消失在他面前不再打扰他,但为什么——这两天他还是疯狂地派人在长安城内外寻找,寻遍了城内外每一户姓乔的人家,甚至连不姓乔、家中有年纪相仿青年男子的民户都打听遍了,就是没有令羽的消息。
京城附近,根本没有一名唤做乔令羽的人物。
怎么可能呢?他们俩原就是在京城初遇,贤弟也一直自称是长安人氏,怎么可能他寻遍了这附近方圆百里,就是找不着他的踪影?
他究竟上哪儿去了?
但找着了又怎样?每每在借酒浇愁的时候,夏停云会嘲讽自问,找着了令羽又如何?向他道歉,责导自己不该支他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还是——
一个不成形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神智一凛,用力甩头,不管冒险让那个念头成形。
他怕,怕那念头一成,他便再也甩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