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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妤低头道:“谢姐姐邀请,但我一定还会在车行途中呕吐,恐弄脏姐姐衣服,所以不敢与姐姐同车。”
一提呕吐,孟筱倒也颇顾忌,也就不再坚持。此刻两人挨得近,孟筱闻见婉妤身上衣香,便笑问:“妹妹用的是什么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味儿真好。”
周围夫人听见她这么说,也都过来特意去闻,继而纷纷猜测,最后都认为这香料可能含有沉水香和麝香。孟筱遂啧啧道:“日前大王说六宫之人用度奢侈,自上月起不再给我们这两种贵重香料,到底妹妹与众不同,仍可以照用不误。”
婉妤立即解释道:“姐姐们猜错了,我用的只是寻常的兰、蕙、郁、芷等香草,但混杂在一起用,所以香味略有不同。沉水香和麝香那样名贵的香料我反而用不惯,大王也没有再赐给我。若姐姐们喜欢,我把以前存着的都送给你们。”
众夫人皆推辞,只有孟筱没拒绝,婉妤便拉着她手道:“姐姐,适才你送我香囊,我无以为报,正好宫里还有这些香料,本是很好的东西,但对我自己派不上用场,请姐姐一定笑纳,就当再帮我收纳点杂物罢。”
孟筱也就顺势表示愿意收下,婉妤释然微笑道:“我还有些上好的苏合香与青木香,回宫后也尽数取出,让冬子一并给姐姐送去。”
回程婉妤让菽禾与自己同车以随侍。车舆有门,将御者隔离于外,便于私下说话,菽禾遂低声安慰婉妤,请她勿介意孟筱今日言语,婉妤听了只一笑:“她对我说难听的话也非一次两次了,我岂会为此耿耿于怀。”
菽禾放下心来,也笑道:“也是,何况还有王后替夫人教训她,寥寥数语即说得她不敢吱声,我在一旁看着都觉痛快。”
婉妤安闲地笑着问菽禾:“自我入宫以来,多次见筱夫人出言挑衅王后,但几乎每次都被王后轻松化解,一两句话就压下她气焰。若对别人,筱夫人一定会继续咄咄逼人地针锋相对,而对王后则不,虽然明显心有不甘,却也不会再顶撞。可是王后以前严惩过她?”
菽禾道:“那倒不是。王后没把她怎么样,但既有前车之鉴,她自然不敢造次……”
说到这里她蓦然警觉,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颇不自然地低下头,没再继续说。
婉妤见状越发好奇,追问道:“什么前车之鉴?王后曾严惩过谁?”
菽禾敷衍道:“只是惩罚犯错的宫人,被筱夫人看见罢了……”
“只是寻常宫人么?”婉妤问,菽禾说是,目光却闪烁,婉妤想了想,又轻声问:“是我三姐罢?”
菽禾不语,头却垂得更低了。
婉妤沉默片刻,再问:“这严惩严到什么程度?是王后把她处死的么?”
“哦,不,不是。”菽禾急忙回答,却又不肯再说下去。
婉妤便朝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这几年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罢?为何至今还拿我当外人呢?每次我一提三姐你都不愿多说……其实我与三姐虽说是姐妹,但并不相熟,一年中相处的时日屈指可数,所以你不必有顾虑,跟我说说她罢,就当是给我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菽禾思忖许久,然后问:“夫人想知道什么呢?”
“就从王后为何要处罚她说起。”婉妤道。
菽禾点点头,开始说:“在当年随王后入樗的媵女中,妤夫人才貌最为出众,因此除王后外,大王最宠的便是她。妤夫人想必在沈国受尽父母宠爱,本就有几分高傲,再获大王青眼相待,对王后便不那么顺从,有时候甚至会出言顶撞王后……”
婉妤颔首道:“以三姐的性子,对王后有忤怨言行不足为奇。但王后一向仁厚,何以对她亦不宽容?”
菽禾道:“王后并非不宽容,有时妤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她多半不予理睬,或者偶尔像对筱夫人那样斥她一两句,只是有一次妤夫人实在……嗯,有些过分,王后大怒之下才处罚了她。”
“那是什么事?”婉妤蹙眉问,“跟大王有关?”
菽禾摆首道:“不是。夫人也知道,每年春天,王后都要率六宫之人,从谷物中筛选穜稑之种献给大王,然后在宗庙行农耕礼,大王亲自割稻,王后及众夫人亲自舂谷。妤夫人不喜欢这工作,有一次公然对众夫人说这是农妇所为,非九嫔之职,被王后听见,当众斥责了她。妤夫人自是不快,便在宗庙之礼上故意未接女史递给她舂的稻谷。稻谷洒落一地,王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妤夫人跪在宗庙前请罪,三日不许进一粒米粮。”
婉妤听了也不惊讶,叹道:“王后率六宫之人选种亲舂,原是为悟种植之理,并示率天下,以促农耕。三姐此举太任性,受罚倒也并不冤枉。”
“妤夫人若像夫人一般明理,又怎会引来以后的祸事?”菽禾也叹了口气,再说,“妤夫人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晕厥过去。王后见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人送她回宫,但仍只许她饮水而不能进食。这三日断粮,折磨得妤夫人死去活来。服侍她的内人去求大王,大王虽来看她,却也只喂她饮了一杯水,说治理后宫是王后职权,他不便干涉。妤夫人一听便放声恸哭,那哭声凄惨,几乎半个后宫的人都听见了。”
婉妤默默听至这里,忽然淡淡笑了笑:“从此以后,她对王后的态度就变了罢?”
菽禾道:“是。再见王后,妤夫人便是毕恭毕敬的模样了。非但恭敬,还很……”
一时想不到怎样说好,婉妤便替她说了:“谄媚。”
菽禾讶然瞠目,然见婉妤那么平静,也不好就此多说什么,重又接着刚才的话讲:“王后既见她转变,也对她和颜悦色,有一段时间她们相处得很好……至少表面上看很好。后来有一天,王后去藏书阁,在里面遇见了大王,两人不知为何有所争执,王后随即泪流满面地出来,大王阴沉着脸回寝殿,到了夜间,大王忽然冲至妤夫人宫室,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大王那盛怒的样子前所未见,目中怒火似乎即将引爆天上雷霆……他直入后室,抓住妤夫人头发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斥退所有宫人,二人在里面争吵了一会儿,然后大王喝来侍卫,把妤夫人拖了出去。”
婉妤低声问:“是赐死么?”
菽禾叹道:“反正,次日便传来妤夫人病逝的消息……妤夫人被拖出宫时,一路都在诅咒王后。在她过世后,大王把她带来的宫人全部贬黜出宫,悉卖为奴,并不许她们再入国都。”
她不再说下去,婉妤也不再问,须臾,又对菽禾笑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菽禾黯然道:“我也不知道跟夫人说这些是否合宜……夫人初来时,我曾担心你与王后会发生如妤夫人那般的事,幸而夫人性情温和,王后对夫人又这么好,我便更不想再提往日旧事……”
婉妤微笑:“我明白。”
菽禾细看她脸色,又道:“夫人知道这些事也请别多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宫里处处机锋,由不得人行差踏错的。”
婉妤点点头。这时马车颠簸了几下,她胸内立时一阵翻腾,一口清水随即涌出。菽禾忙以手抚她背,连声问她感觉,再取出适才收好的孟筱的香囊递给婉妤,请她闻。婉妤却一把推开,紧锁着眉坚决地摇了摇头。
(待续)
樛木
七、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经•;周南•;樛木》
樗王筑台于后苑爽垲之处,台上起屋,曰徽音,供国君登高远望,以候四时。
这日春色明净,风和日丽,子暾命人移案牍于徽音台上,批阅之余偶尔起身,居高明,远眺望,满座宫城一览无遗。他的目光游移于路门燕朝、六寝六宫之上,最后落定在王后居处。
那熟悉的青瓦重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如今看来,浑不似旧日感觉。沉郁的色彩,庄重的造型,恰似她现在的姿态,象服钦承,丕昭淑慎,而拒人千里。
自去年岁末起,他便没再居于那里……掐指算来,她腹中的孩子也该有五月大了。
云间微风过,引来台下弦歌声,带着些许植物香,挽回他零零散散的思绪。子暾低目下顾,但见后苑千树唐棣雅洁如雪,花繁秾艳,脉脉低垂,枝桠应着和风翩翩轻弋,暗香清逸。十数位着淡红春服的宫女披散着刚以芳水沐过的长发,三三两两散落于这满园香雪中,或漫步,或嬉戏,或坐在唐棣丛中悠然击筑,有人随乐连臂踏足起舞,有人摘花入篮,曼声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子暾默默看着,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笑意。
复又落座,他推开面前案牍,另取了一幅素绢,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棣。
内臣传报:小妤夫人求见。子暾许她入内。少顷,婉妤轻轻巧巧地进来,手里捧了一束盛开的唐棣。
她向子暾行过礼,再将花插入室内瓶中,一枝枝细细整理着,直到使花枝展为她认为理想的样子。插好后她含笑端详着,离花朵近了,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忙不迭地告罪,子暾只是微笑:“你近不得花粉,别做这类事。”
她赧然低首:“我见苑内唐棣开得好,便想给大王送几枝……”
子暾目色温柔,朝她伸出一手:“来,到我身边来。”
婉妤依言过去,在子暾身边坐下,子暾一揽她腰,吻了吻她额头。她含羞低眉,正好看见案上他写的字。
“大王写的是什么字?”她问。
子暾很简单地答:“棣。”
“是唐棣的棣么?”
他颔首。她又问:“大王写这字有何深意呢?”
他笑笑,道:“随意写的……日后或许会用到。”
她便乖巧地不再问,但手捧素绢,颇有兴致地细看那字,一壁看着,一壁含笑吟唱后苑宫女唱的那首“唐棣之华”。
他见她如此表情,又想起宫女们唱此歌时欢快的模样,不禁问她:“你知道这首歌的意思么?”
她点头道:“知道。就是说,唐棣花儿,翩翩摇曳,我岂能不思念你,无奈你我居处相隔太遥远。”
他默不作声。她觉得不妥,忐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