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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那日晨光清美,河水清澈,水势盛大,而河中锦鲤格外地多,在晃动的芦荻水影里穿梭游弋,煞是好看。天际淡紫色的霞光尚未隐去,与几抹彤云倒映在水中,公主所乘的船就这样一点点出现在水云间,就像是自天外飘来。
大王早备好了翟茀车,率群臣在水岸等候。翟茀彩羽缤纷,车前四匹玉骢马嚼上红绡随风飘舞,大王着玄色九章纹兖冕,衬以白纱中单、黄朱蔽膝,端坐于车上,宁静地注视公主将来的方向。年轻俊美的容颜,配着那么隆重的礼服和肃穆的神情,他看上去宛如天神。
自少时起,大王就常被人喻为日神东君,每次出巡,臣民莫不争睹他容光,但得见他一眼,就如沐朝阳,欣喜不已。每每有人感叹,如此光华烁然的君主,须何等出众的美人才能与之相配。而当尹国公主下船立于水岸蒹葭边,多年的疑问便于此刻找到了答案。
【正文】
硕人
一、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率众在后苑寻觅多时,女史杜氏才在桃园找到婉妤。
婉妤正踏着一堆垒起的石块,一手颤巍巍地伸手去摘头顶枝桠上粉色的新桃,一手牵着罗裙中段,使之呈兜状,以盛她摘得的果子。
显然她已劳作许久,小脸泛红,渗着细密的汗珠,因只得一手摘桃,晃动的枝叶迎面拂来她也未便避开,叶上尘埃遂在她湿漉漉的面颊上扫出了一道道污痕,而她犹似浑然未觉。
杜氏蹙了蹙眉,冷面微咳一声,婉妤始闻声转目,见是女史,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扶着桃树干自石堆上跳下,却仍不忘小心翼翼地牵着罗裙护住半兜新桃。沉默半晌后她轻声解释:“我的乳母良贞病了,三日未进食,所以我摘些桃给她……”
杜氏不言不语,暂未走近,只上下打量她,须臾,目光缓缓落在她双足之上。
婉妤亦随之低头,这才发现因提高了裙子,一双葛履已露于外。那葛履穿了不少时日,在漠白日光下陈旧颜色一览无遗,想是适才登高又太过用力,右边那只足尖处丝线绽裂,赫然现出个破洞。
杜氏身后的一干宫人均已看见,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婉妤立感羞赧,匆忙松手让裙幅垂下遮掩,半兜新桃顿时坠地,滴溜溜地四散开来。婉妤也没顾上捡,仔细理裙蔽住两足,掸掸衣裳沾染的灰尘碎叶,再引袖拭净脸上污迹,这才裣衽垂首,准备聆听女史教诲。
杜氏徐徐走至她面前,婉妤但感她气势迫人,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心下未免忐忑,不知女史就今日之事又会何等严厉地斥责她。
然出她所料,杜氏广袖一敛,竟带着身后宫人齐齐向她郑重下拜:“七公主大喜。”
婉妤怔怔地看她,一时不明白昔日惯以严苛、轻蔑甚至歧视眼色视己的宫人们姿态何以瞬间变得谦卑,不由疑惑道:“喜?……”
杜氏直身,半垂目,淡然道:“大王已将七公主许嫁于樗王子暾。请七公主即刻随妾前往正殿,受命于父,躬听成命,以兹嘉礼。”
似拜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所赐,一夜之间,十四岁的婉妤处境有了明显改变。她从后宫阴冷的侧院搬进了嫡生公主才能居住的明净宫室,锦衣玉食,婢女成群,许多以往从未见过的妃嫔也频频前来奉承道贺。
虽身为沈王闵丘的第七女,但亦不幸,她母亲只是个寻常宫女,且并不得宠,生下她后也只进一阶。自小以来,婉妤所得待遇远远不及沈王嫡女,甚至连王后身边较为亲近的侍女也比不过。六岁那年,婉妤母亲病逝,从此惟与乳母良贞在父亲遗忘的深宫角落里相依为命,被称作公主的她丝毫没有公主的尊荣,倒是像个小宫女一样,在气盛者的俯视下悄无声息地生活。
但一道许婚令使她又见到了几乎只在记忆中存在的陌生的父亲。记得上次见他,应是在三年前,三姐婧妤的婚仪大典上。婧妤是王后女儿,嫁的又是……也是樗王子暾,灭了强势芑国的樗王子暾,因此婚仪盛大豪奢,每个庶子庶女都得列席,而那以后,宫中再无如此规模的庆典,婉妤也就没有了与父亲沈王见面的机会。
婉妤对“金碧辉煌”的理解皆来自婧妤的婚仪,满堂金玉,宝马香车,以及婧妤身上刺绣精巧入微的嫁衣。
婧妤在内室加衣时,婉妤偷偷靠近她,怔怔地盯着衣袍上栩栩如生的翚翟默立良久,见她未察觉,便伸出细瘦的小手摸了摸那绚丽的翚羽。
“呀!住手,七公主!”婧妤的乳母一旁看见,当即怒目喝止:“公主的礼服不可沾上一丝污垢!”
婉妤悚然缩手,而一向高傲的婧妤竟然并不介意,想是心情大好,她反转身抚抚婉妤的脸:“不妨事。”
宫里人都艳羡她,她嫁的是传说中天神一般的樗王子暾,勇毅睿智,且年轻俊雅。
然而婧妤的好心情终结于尹国使臣的到访。那位来自这东方大国的大夫,以含蓄礼貌无懈可击的措辞暗示,婧妤的嫁衣绣有翚翟,其实是僭越逾制。
绣翚翟的袆衣惟王后才可穿。后来婉妤才知道,原来婧妤并非子暾六礼以聘的正室。子暾娶的王后是尹国王女,彼时尹东宫太子的同母妹淇葭。
诸侯王国惯例,若一国诸侯娶于另一国,除嫁女之国外,通好的其余王国也会以庶出之女陪嫁,这种制度及陪嫁之女称为“媵”。婧妤是陪淇葭嫁的“媵”。她虽然是嫡女,但樗、尹两国皆大沈数倍,权衡利弊,沈王觉得以嫡女为媵亦不算亏。
最后婧妤被迫脱下袆衣,换上尹国使臣认可的嫁衣,郁郁登车朝樗国行去。
而如今,在女史的婉言解释中,婉妤渐渐意识到自己将来的身份:沈王是以陪姊出嫁的理由将她遣嫁于樗的,即,她是“媵”的“媵”。
即便是以如此卑贱的姿态联姻,她还是得到了宫内人突兀的亲近,她们以当年看婧妤的目光看她,使她终于意识到樗国是个多么强大的国家。
几乎所有人都说这是良缘,惟婉妤乳母良贞忧心忡忡。一日良贞暗自垂泪,婉妤看见,便过去拉她衣袖微笑道:“谁又惹你生气了?不打紧,待到了樗国,我请樗王给我建个大宫室,让你管所有的奴婢,看谁还敢给你气受!”
未料此言听得良贞悲从心起,一把搂住婉妤,泣道:“公主啊,你嫁到樗国并非好事。我听太子身边人说,那樗王喜怒无常……前阵子樗国遣使来报,称三公主得急病薨逝了,但有从樗国归来的沈人说,三公主其实是被樗王处死的……后来太子前往樗国奔丧,不知为何,竟被樗王扣押,不许他归国。”
婉妤木然,听良贞断断续续重复数遍才回过神来,轻问:“这些,父王都知道,为何还要嫁我过去?”
良贞苦笑:“虽明知三公主死得蹊跷,但大王若与樗对抗,无异以卵击石,现太子又在樗国,大王更不好轻举妄动。三公主已不在,这层姻亲关系便断了,照此下去,两国势必交恶。大王思量之下决定再议亲事,让丞相亲往樗国,对婉妤说,当年卜其吉凶,原本是选定七公主陪姊出嫁的,因公主那时年纪尚幼,便先留于国内,今年既将及笄,就结亲一事卜于庙而吉,故使使者往告。而樗王竟也应允,让大王择日送公主入樗……”
“选我,果真是当年占卜的结果么?”婉妤问。
良贞沉默不答,婉妤幽幽一笑:“我知道,选我,是因为,即便将来樗王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未几吉日至,婉妤着嫁衣拜别沈王及王后。沈王依礼命道:“往之夫国,以顺为正,无忘肃恭。”王后亦握着婉妤手作依依不舍状念出别词:“诚听于训言,必恭必戒,无违夫命。”婉妤一一应承,却不禁想,这些日子他们私下暗示她要做的事与此训言不无相悖之处。
启程时,她行礼毕便转身朝车辇走去,倒吓坏了良贞,疾行数步轻扯她袖,低声道:“公主,不可走太快,应缓行一两步再回顾父母,且要哭出声的。”
婉妤便停步回顾,可望着玉阶上盛装的沈王夫妇,目中殊无泪意。她心知沈王是赐予她生命的生父,但经年的疏离已使她觉察不到自己体内尚流着与他相通的血。
但她亦懂掩面作泣状。沈王貌甚关切地走来,婉妤本以为他会出言安慰,而他说的是:“待见了樗王,务必尽快设法请他放你兄长归国。切记,切记!”
沦为程式的哭别终于结束,婉妤带着一行侍从登车离去。随行的宫人自知此行不复返,多频频回首,自宫内到国都郊野,见到熟悉的人、物,乃至一草一木都不免感伤落泪,而婉妤则不,并无特别悲伤。除了宫中住了多年的阴冷院落,沈国对她而言从来就只是一片陌生的国土,首次行过的大道被两行车辙划作她的旅途,有良贞在身边,她只觉得这是一次家人随行的迁徙。
但原来并非如此。
甫至樗国边境,见早有数百人在此等候。待婉妤车停,一内宰便上前行礼。请婉妤下车后,内宰一顾沈国随行官员及宫人、侍从,对婉妤道:“夫人既已入樗,随行人等不必远送。请夫人辞别众人,换乘本国车辇入国都。”
婉妤愕然:“辞别?在此便要辞别上卿?”
诸侯嫁女均以官员送行,送至国都郊外称“送”,而把所嫁之女送至目的地则称“致”。送行官员的官职大小由所嫁之女的身份决定,若是诸侯姊妹,便由上卿送之,若是诸侯女儿,则由下卿送之,若所嫁女非诸侯正室,又须再降一级。但因是嫁女至樗,沈王尤其慎重,为表敬意,虽婉妤为其女,又只为樗王媵妾,亦以上卿致之。
内宰未答,沈国上卿已上前,朝内宰一揖道:“吾受命于沈王,此行乃‘致’王女于洺城而非‘送’于郊野……”
内宰不待他说完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