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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尚翁之见呢?”
“我的意思还是先礼后兵,由我客客气气地写封信给刘鹗,他不是和程军门合办地皮公司吗?我就开口问他买地,少了不要,地要好的,差的不要,他一定知道兄弟说话的份量,不让步不行。那时候,不战而得实惠,岂不妙哉。”
沈举人道:“尚翁神机妙算,不愧是京中见过大世面的。刘鹗目前正在南京,住在马贡三家中,尚翁写信去,很快就会有回音了。”
陈浏冷笑道:“马贡三是江浦乡绅中的败类,竟替刘鹗活动买地。不过有这样一个人也好,可以利用他来传话。若是刘鹗不识抬举,那我可不客气了,告到京里必然要他的好看!”说罢,提起桌上一张骨牌狠狠地拍下去道:“过五关,斩六将,一定把刘鹗那伙人一个个斩下马来!”
刘鹗在京中时曾经耳闻陈浏是个敲榨勒索的能手,接到他这封措辞委婉而又暗藏杀机的索地信,很是踌躇了一会,终觉这条地头蛇不好轻易打发,只得舍却一二百亩地敷衍他。便嘱马贡三拿了他的复信去和陈浏商量,总以为此事不难了结,依然心情轻松地回到上海。
铁云到家后,先去昌寿里看望大哥,孟熊今年五十六岁了,近年身体日渐衰老,很少出门,半个月前又得了脚肿病,久久不消,况又气喘频频,见铁云回来了,心中高兴,问道:
“浦口地皮的事办妥了吗?”
“都办妥了。”铁云得意地说道:“这一回有太亲翁这块水师提督的虎头牌,打起交道来无往而不利。可笑江浦县有个叫作陈浏的致仕员外郎,看了眼红,写信来打秋风,要问我买地,大概听到什么风声,料想浦口会成为铁路终点,也想现现成成捞一把肥水了。”
孟熊喘着气道:“这些地头蛇不好弄,还是敷衍一下吧。”
“是,我准备拿一二百亩地出来敷衍他们,还是照原价一文不赚,总可以了吧。”
这时大太太过来说道:“大老爷,你怎么只顾和二老爷说话,不把脚肿的事告诉二老爷。”又向铁云道:“大老爷的脚肿了半个多月了,你看那脚背肿得像馒头,你给大哥看看吧。”
铁云抬起大哥的脚,脱去鞋袜看了,果然肿得厉害,孟熊道:“不但脚肿,心也好像压得慌,气喘得厉害,究竟年纪大了。”
铁云又给大哥按了脉,看了舌苔,说道:“大哥脉象尚旺,可能是肾亏了,我先开几味补虚健肾利尿消肿的药,服三帖试试看,如不见效,再去请个西医来看。”于是开了药方命老仆王荣去配药煎服。
孟熊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实君有旨意下来,调补直永定河道(驻节北京南面的固安县),这回是拿印把子的正印官了。”
铁云喜道:“这可是大喜事,制造局总办虽则显赫,究不过是个‘差使’,不算官,也无官可升,如今做了实缺道台,三年大计之后,弄得好,升臬司,转藩司,以实君的才能和京中王公大老的照应,都在意料之中,得好好地为他饯行,把扬州的卞子新和黄三先生也邀了来聚一聚,大哥也凑个热闹吧。”
孟熊摇首道:“你看我脚肿得这样还能出门吗?你给我代言致意吧。”
老兄弟俩又谈了些家常和子女教育的事,孟熊笑道:“我们是该老了,你也有了长孙了。”
大缙成亲后,刚在今年正月添了一个男孩,取名厚源,乳名铁孙。铁云听了大哥的话,大笑道:“金榜挂名还不如长孙呱呱落地之乐也。”
又谈到长子大章上个月去日本留学,已有信来,次子大黼也准备去日本。孟熊道:“教育子弟当以读书为先,欧美离中国太远,风俗民情也截然不同,日本虽是后起强国,但与我国同文同种,教育事业又发达,子弟们到日本去留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又说到罗振玉,铁云道:“叔蕴受江苏巡抚端午桥(端方)的委托,在苏州创办了江苏师范学堂,聘请日本人藤田丰八为总教习,王国维也到那边教书去了,我在上个月去看了一下,果然办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又去抚衙拜见了午帅,他也夸奖叔蕴是个人才。”
孟熊笑道:“你和午桥还是当年在北京玩古董时的同好哩,这回去见他,没有摆架子吧。”
“没有,还请我吃了一顿晚饭,谈碑帖,谈版本,直到深夜,才命戈什哈提了抚台大人的灯笼送我回家。”
孟熊呵呵笑道:“贵而不忘故交,端午桥难能可贵。”接着又谈到大绅,问道:“大绅跟了他丈人去苏州读书,应该大有长进了吧?”
“叔蕴告诉我,教师们很夸赞大绅读书用功,肯钻研,可是这孩子究竟不知稼穑艰难,富贵气太重,竟带了十二件皮衣到学堂去摆阔。天暖了,叫他把皮衣装箱托运回来翻晒,李贵去车站取回箱子,却是轻轻的,打开一看,十二件皮衣全被路上小偷扒去了,你看好笑不好笑。”
孟熊叹道:“这不能怪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大手大脚挥霍惯了,平日就不该为儿子添办许多皮衣,她母亲疼儿子,当然带得越多越好,殊不知学校与家中不同,贫寒子弟从来没有皮衣上身,大绅这位阔少爷夹在当中,无非助长了他高人一等的傲气,对孩子没有好处,以后切须注意。”
“是的,兄弟过去疏忽了,今后一定在这方面留意。”
次日,铁云去制造局拜会庆蕃贺喜,约了沪上几位知交汪康年、狄楚青、连梦青、程恩培等,并电邀黄葆年和卞德铭来沪,一同为庆蕃贺喜饯行。狄楚青也参加过自立军,只为一直在上海担任后方联络,不曾遇险。他于去年创办了一份《时报》,销路很好,梦青应邀在该报担任编辑,有了薪俸收入,生活可以无忧了。
庆蕃携眷赴任才走,高子谷又从北京来沪,约他和梦青去一品香吃大菜,接着李鸿章的四公子李少穆(经迈)也频频来与铁云商议办厂的事,有时午后“客来如麻”,夜间也没有空暇。凡是座上客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何况又多了高子谷和李少穆,连梦青有了收入,也恢复了昔日的风流生涯了,或在相好妓女处摆花酒请客,或应友人之邀去长三堂子应酬,一夜常翻两三处妓院吃酒打牌,多时一夜翻四处。
谁知欢乐不了几天,大哥忽然病势日重一日,医药无效,已经准备了后事,棺木也已买妥了。三月十七夜,铁云心头悬悬摇摇,忧惧不安,在抱残守缺斋中蹀躞傍徨,似乎在等待什么噩耗的到来,然而又不希望它来到,默念几十年来无时不在大哥包涵教导之中,沉沉往事,悉上心头。虽说自己个性倔强,常常自作主张,并不一定听大哥的话,然而有了疑难不定之事,常得大哥一言而决,或遇愤懑不平之时则得大哥的劝慰而开朗。人在时不觉得可贵,万一不在了,便将失去了人间至珍至贵无可弥补的手足之情,想到那可能降临的悲痛,不觉泪水莹莹然无限凄伤。时钟一下下的敲着,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钟声过去后,万籁复归沉寂,弄堂里时卖各种小吃的声音:“火腿粽子,糯米白糖莲心粥……。”什么人家开了门,大概是主人家打牌夜深,叫佣人开门买夜宵了,做了两笔交易,叫卖声又逐渐远去。那么凄厉,那么孤独,叫人心扉发颤。他感到今夜的叫卖声里特别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和预兆,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上楼进了王姨太太的卧房,电灯仍然亮着在等他,楚楚早睡熟了。他关灯上床想用睡眠来麻醉自己忧虑不安的心情,可是才一交睫,恍惚中好似有一下巨响扑地而作,他矍然惊醒,开了灯四下张望,又不见有动静,楚楚依然侧身酣眠。也许心灵感应,铁云首先想到了昌寿里那边,“必是大哥有变!”急忙起身下床,默默祈祷,才过了一刻多钟,便听到楼下急骤的嘭嘭敲门声,“不好了,大哥没了!”铁云泪如泉涌,牙齿格格地捉对儿颤抖,急忙俯窗叫喊:“李贵快去开门!”
李贵住在屋后一排佣人屋中,听到了打门声,已经一跃而起,嘴里咕噜:“不好了,深更半夜,定是死了人了!”顾不上穿衣摸鞋,赤了脚连奔带跳,穿过客堂来开门,却是大老爷家王荣冲进门来,在楼下仓皇喊道:“二老爷,大老爷过去了!”
“哎呀!”铁云虽在意料之中,仍觉如雷轰顶,昏眩眩勉强镇定下来,赶紧推醒楚楚,大声道:“大老爷不在了,快告诉瑞韵姐起来,等天亮了,你们带了孩子们过去行礼。”
于是套上夹袍,连滚带跌冲下楼梯,直奔昌寿里,进了上房,一家人还在哀哀悲号。铁云跪到床前,向大哥遗体连连碰头痛哭道:“大哥,你走得太早,从此再听不到你的肺腑良言了,茫茫人海,友人虽多,不足以匡我不逮,高山流水,少有知音,而仇我者比比皆是,今后我将孤军奋战,虽想清心寡过,安度余生,恐怕更是难了。大哥,你不该走得这么早啊!”
这时,大太太取出一纸八行笺授给铁云,泣道:“这是大老爷临终前几天写的遗笔,关照我在他百年之后交给你,如果能照上面的题字去做,他就可以瞑目了。”
铁云见笺上写的是:
亲君子 远小人
愿铁云胞弟以此为戒
愚兄孟熊绝笔
光绪三十一年三月
铁云读了,猛然警惕,沉默了一会,仰天叹息道:“我生平交友太滥,花天酒地生意场面上混混的朋友多,互相砥砺切磋学问道德的朋友虽也有几个,如归群先生,龙溪先生,但是我的言行与他们截然相反,道不同自然貌合神离。大哥的话使我悚然敬惧,可谓切中要害。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信守你的遗训,绝不背离。”
老残遗恨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四十五 浦口买地事件的较量
马贡三从南京来信,说是已和陈浏谈过两次,对方口气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