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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云为朋友办事向来讲究义气,能把心都掏了出来,明知梦青在危难之中,怎肯袖手不问,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钱物,如何帮得上忙,踌躇多日,不曾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这天梦青又送《邻女语》的续稿来,坐在书桌旁读着当天的《中外日报》消遣。铁云评点完了,忽然触动了灵感:“看来写小说并不难,何不我也写一部出来,让梦青拿去换钱,这是文人之间风雅的事,想必他会收下的。”于是搁下笔道:“梦青,读了你这几回小说,那些隐藏于嘻笑怒骂之中的微言大义,我都评点出来了,好让读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觉我也有些手痒,打算也写一部小说出来,送给你去换稿费,这总可以了吧?”
梦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个热心人,你写吧,倒不是为了几文稿费,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笔,定能写成一部哄动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华报》上的《官场现形记》不就风靡了上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助吗?”
铁云沉思了一会,说道:“自从‘拳乱’之后,国人愤恨政府腐败无能,出现了专写贪官污吏的谴责小说,李伯元写的《官场现形记》讽刺贪官,确实刻划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写,就俗了。我若写,便不再写贪官而写清官。”
“哈哈,人家骂贪官,你却捧清官,写了出来也是拍马小说,有人愿看吗?”
“梦青,你被我的话弄糊涂了吧?我说的清官是以清廉为名而残害民众为实的那些昏官,如毓贤在山东曹州府的所作所为,号称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贿赂,却以捕盗为名,用站笼杀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写成小说,一定新鲜得很,会没有人看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不同凡俗,写来定很有趣。你写吧,先写几回让我送给李伯元去,他一定会欢迎的。”
梦青走后,铁云兴致勃勃地坐到书案前,摊开稿笺,提笔略一沉吟,便如飞地落笔下来:
话说山东曹州府与直隶、河南、江苏三省为界,边野荒村,颇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贫,盗匪出没无常,历任府县为此坏了官的已有好几起了,因此合省官员提起曹州府视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监生出身的满洲旗人,姓玉名贤,走了山东抚台庄宫保的门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铁云写到这里搁下笔,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忽然摇摇头,拿起稿笺揉作一团扔到字纸篓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写过小说,看似省力,其实不简单,哪能写得这么直这么露!大概是对毓贤印象太深了,提笔就想到他。照这么写法,必然是两三回就换一个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饭,总得有个连贯的故事。怎么写法好呢?”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沉思,望着墙上悬挂的仇十洲工笔重彩仕女画怔怔出神,脑中不断奔涌翻腾着数十年所见所闻,欢欢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诸种悲愤不平之事,大清帝国没落了,北京街头亲王背尸,尚书担粪,胶州湾(青岛)、大连、旅顺、威海卫、广州湾一座座港湾的被侵占,黄河决口时灾民的哀号,曹州府的站笼,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闪来晃去。当然也有京中大臣对他的诬害,特别是那个刚毅,还有新近发生的沈荩的惨死。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济南秀丽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纽出神入化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扬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会…… 够了,够了,要写的东西太多了,都是自己亲身目睹耳闻的,就让自己在书中扮演一个角色,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联起来吧。想到这里,犹如拔云雾而见青天,高兴地笑了起来。小说的内容和写法大致有了头绪了,自己是小说中的主角,总得另外取个名号,就取铁云的谐音,姓铁名英,又因他的书斋名为“抱残守缺斋”,就用它中间的“残”字,号补残,又称老残。那么老残如何串联全书呢?他重新踱到书桌前坐了下来,捧了头默默思索,想到自己一生东西南北飘游不定,古人称做官为游宦,做幕僚为游幕,把行止不定的羁旅生活用一个“游”字来形容,再恰当没有了。老残若串联全书,就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做官或作幕,也不能经商开铺子,想到自己懂医,江湖上有摇串铃行医的走方郎中,不如让老残扮演一个颇有学问和侠义之气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据书中情节自由自在地把故事敷演下去。“对,这是个好主意!”
铁云得意地抬起头来,取出一支雪茄烟,咬去烟头,点燃了,喷出一圈青烟,仿佛烟中出现了四个大字:《老残游记》,他笑了,多么自然的书名!正想接下去构思如何写开头的第一回,忽然罗振玉来访,带来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国维撰写和翻译的文章,说道:“王国维是个人才,他到通州师范学堂教书,你少了一位得力助手了。”
“这是张季直的面子,推托不了,本来邀我去主持校务,我抽身不开,让国维去教一年书就回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在大达轮船码头外面看到张季直,他正有事,没有上去招呼。他的局面越办越大了,又办起了轮船公司,过去以为他是书生说大话,不料竟一一实现了。”
振玉笑道:“你们不是打过赌吗?恐怕是你输了。这几年张季直以状元公弃官回乡,脚踏实地办实业,识见明远,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带种棉花的,纺纱织布的,几十万人靠他吃饭,地方上则靠他繁荣经济,兴办教育,南通因张謇而出了名,人家都称他张南通。人以地名,过去只有执政大臣才有这项殊荣,如曾湘乡,李合肥,张南皮,如今季直被誉为张南通,则成了在野的无冕宰相了。”
铁云微微惆怅道:“大概是我输了,想不到张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远见,不能和他比了。我白辛苦了这些年,虽然为国家开矿筑路办了些事,也捞了些回佣,实则都不能算是我的事业。到头来一事无成,反不如季直办一样看得到一样,海内都知道大生一、二、三厂是张謇的,通海垦牧公司是张謇的,淮潍实业银行和面粉厂、铁冶厂都是张謇的,通州师范学堂也是张謇的,财也发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没有一样可算是我的,倡议的北京自来水公司、电车公司,上海五层楼商场、织布厂、航运公司、杭州铁机织绸厂,湖南炭素炼钢厂,都是空谈,没有一样能办成,看来我没有张季直办事业的韧性,好高鹜远,有头无尾,所以难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办实业,办一样,成一样,走的是名利双收的大道。你则全力办洋务,以其余力办厂办公司,全凭兴趣办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况且又想走小路侥幸成事,其实得不偿失,到头来一事无成,这是你们二位最根本的不同处。你现在收买浦口地皮,也是一种侥幸心理在驱使,企望将来地皮涨价,坐享厚利,这哪是办实业?我劝你还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干这些投机取巧的事了。”
铁云不悦道:“叔蕴,你又来扫我的兴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愿听,就不谈了吧。”
于是两人赏览了一会碑帖,振玉说起林枫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经以一万元的高价卖给一个日本古董商人了。
铁云笑道:“好啊,这可是个好价钱!”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脱手的,不能不让日本中间商人赚一票,如果自己到日本去兜售,还可以卖高一些。”
“想得好,以后有事去日本时,不妨带些古董去卖,不但路费花销赚回来了,还能捞它一票。”
振玉吃过晚饭回寓去了。铁云这才凝神静气执笔写起了《老残游记》,于是白天应酬办事,夜间信笔写上数页,少的时候只写一页,稿纸用的是八行笺横过来,以蝇头行楷直写,每页十六行,约四百字,无非借题发挥,抒写忧国忧民之情和胸中的种种抱负和感慨,织成故事,缀为小说。当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动,次晨交给家中出孰先生汪剑农抄录清楚送给连梦青。梦青读了第一回中老残在山东登州府东门外蓬莱阁下的梦景,便知是影射当时中国的现状。蓬莱阁所见的帆船象征中国,船长二十三四丈是当时行省的数目,管舵四人意为军机大臣,“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喻东三省;船上扰乱情形,象征戊戌政变,高谈阔论者代表当时维新志士,被人骂为汉奸的热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讽铁云自己。当时看了一笑置之,虽觉文笔通俗有趣,并未见特别出色。及至读了第二回关于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说大鼓的精采描写,不觉为铁云罕见的才气所惊倒,然后又细细读了中间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帖;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