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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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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  
  “你们虽然离了婚,还是朋友,互相帮助……”吴凤珠低弱无力地慢慢说道。孟立才感到着身后的范丹妮,他闭一下眼,做了只有吴凤珠能看见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张海花、王满成也走了。天快黑了。  
  吴凤珠又昏迷了,紧急抢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范书鸿坐在旁边也感到她已奄奄一息,范丹妮从医生的眼睛里读到了结果,她快步离开病房,给范丹林打电话,也给心理所领导打了电话。        
  都走了,只有范书鸿坐在身旁。病房内空寂寂的,范书鸿显得苍老疲倦。从此,她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她此刻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丈夫是她最亲近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这时显出了全部圣洁和宝贵。  
  书鸿,你听我说,她喃喃低语着,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我对不起你,‘文化革命’中——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曾经想过给你贴大字报,草稿都想好了。  
  ……她在历史研究所的大字报栏前移动着,在人山人海中挤着,寻找着每一张批判范书鸿的大字报,寻找着每张大字报中有关范书鸿的字句。她的原则很清楚,只要范书鸿的性质被定为敌我矛盾,她就贴大字报和他划清界限……  
  凤珠,不说这些了。我当时也认为自己就是反动权威。范书鸿说道。  
  不,她还有忏悔的话要对丈夫说。在巴黎,年轻时,曾有个叫黎倩的女同学很爱慕范书鸿,黎倩多次写给范书鸿的信落在她手里,她都撕了。后来我们回国后,黎倩也给你来过信,两次,都很长,我都没有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范书鸿的心呆滞,但仍然有一些震惊:这就是妻子做的事情?她一贯诚实,认真到迂腐的程度,然而她也骗人,而且欺骗他。黎倩是自己年轻时惟一真正为之动心的女友,他一直以为是她有意疏远了自己,这曾让他痛苦。而这一生的误会竟是吴凤珠造成的,如若不是吴凤珠的手段,他可能是另一种生活了。然而,他还说什么呢?面对妻子期待的目光,他只能点点头。一切都过去了,惟有他们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存在着。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患难。看着妻子那浮肿多皱的脸,想着她的忏悔,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这多少破坏了他那悲哀难舍的心情。人在一生中,出于利益考虑要做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临近生命终结时,却希望得到宽恕。为什么生前不能不做亏心事呢?或者做了,当下就坦率承认,求人宽恕呢?  
  他也有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一件件在心中放着。  
  人做了亏心事是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也交待出来,求得妻子宽恕吗?不。他不想破坏她的安宁了。然而,倘若她现在恢复了健康,他就会对她承认吗?他在心中微微摇了摇头,不会。他也终于明白了:人在告别尘世时才会真正忏悔,人在尘俗中是很少忏悔的,他们有利益,有虚荣,有暧昧,有伪善。  
  他眼前隐隐浮出一个幻象。他管理着一个大库房,很高,很深,很暗,窗很小,里面一排排、一垛垛、一层层、一箱箱堆满着物品,夹出许多横横竖竖的巷道,散着阴冷的气味。他在里面走来走去巡点着。大门哗啦啦敞开了,泻进一大块耀眼的阳光。参观检查的人来了,他们在巷道中走着,上下观察着,他任他们看。仓库里有几处藏匿着他的隐私,谁都很难看见,但他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着它们的存在。突然,他惊愕了,检查的人群中居然有吴凤珠。  
  “你想什么呢,书鸿?”吴凤珠在他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声音微弱地问道。  
  噢,我突然想到那年在河北管仓库的情景了,想到你给我寄去一条毛裤。仓库里很阴,毛裤一收到就穿上了。他没有全说假话,但他也没全说真话。  
  吴凤珠眼里露出回忆往事的幸福:“你还记得我给你寄的毛裤?……那天下着大雨去给你寄的……”  
  范书鸿点了点头,这一刻他是真正地忆起了。就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了忏悔。忏悔过去,也忏悔刚才。  
  “丹林怎么还没来……”吴凤珠喃喃着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浓荫在烈日下把月坛公园笼罩成一个绿森森的孤岛。为了避开游人,他们不得不站在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下,被筛弱了的阳光仍然白晃晃有些晒人。  
  “你想找我说什么?”范丹林含笑看着陈小京问道。这个会说一口流利英文的中学生,他是在一天晨练时偶然结识的。今天接到她的电话,原以为是她爷爷,经济学界的老权威陈子越找他有事。及至到了她家,她早就在楼下等候了。我想和您说点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要紧的,行吗?她请求道。他们便来到了公园里。  
  “和父母吵架了,还是和老师闹矛盾了?”范丹林问。  
  陈小京用脚轻轻踢着青草,她依然穿着短袖的红色运动衣,白色的运动短裤,露着两条很健美的腿,匀称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生气。  
  “是不是想偷偷做件一鸣惊人的事情?”  
  陈小京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比如,翻译一部长篇小说?”  
  陈小京慢慢摇了摇头。  
  范丹林忽然间有了朦胧的感觉,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含笑问道:“那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呢?”  
  “……”她抬起头,该叫叔叔,但她又不愿意这样称呼范丹林。她就是想找一位像长辈又不是长辈的朋友谈,“我……”她皱着眉想了想,用脚尖踢着草地,“您可能会笑话我。”  
  范丹林最喜欢的成语是“大智若愚”,他照理还会装傻下去,但是,他怕姑娘最终会失了谈下去的勇气,便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仍旧一下一下慢慢踢着草,没有否认。  
  “是同学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  
  范丹林长辈一样地笑了,既感到愉快,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这样好吗,您说?”小京抬起眼问。  
  “你和爸爸妈妈说过吗?”  
  小京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范丹林感到一种获得特殊信任的心理享受,也有了可以随便说话的权利——如果姑娘会汇报父母,他是不便多说的。  
  “具体什么情况呢?”他问。  
  陈小京又低下头。  
  自己是怎么开始初恋的呢?自己在学校一直是骄傲的,没有人比她学习更好,她也看不起男生。可是,去年在山区农村夏令营时,“他”就闯入了她的心。是他在长途行军的队伍中,伸手拿走她的背包,调皮地笑着:我劲用不完。然后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头过了涧中清澈见底的山泉,又回过身来伸手牵扶她。是他帮助她吱嘎嘎摇着辘轳,从三十米的深井中吊出第一桶水,他提起吊桶,哗地把水倒入水桶,动作是那么干脆利索。我来吧。他一蹲身挑起水桶,颤着扁担走了。清晨的山是那样青,石阶小路是那样白,林是那样静,村子里炊烟袅袅,远山一片清脆的鸟叫……  
  “你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吗?”听完小京断断续续的讲述,范丹林关心地问。他在心中感到着对那个男孩子的一丝隐隐的嫉妒——完全不该有的可笑的嫉妒。  
  “没有,后来我们就好了,经常见面,还通信——当面交的信。”  
  “那你应该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再判断。还有,你们现在的思想感情还没完全成熟,等你成熟以后,你也许会发现,一切都是另一回事。”  
  “这我知道,可我相信,我已经了解他了。如果以后我真的发现不爱他,我就和他分开。”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嘛。”  
  范丹林笑了:“其实你并不是犹豫不决。你早就有了判断,只是想找人谈谈,得到理解和支持,对吧?”  
  陈小京歪着头斜睨着范丹林:“是。不过,我也确实有事想问问您。”  
  “问什么呢?”  
  “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他想在下学期联合几个学校办一个大型的科学节,您能帮助我们吗?”  
  “你们自己办?”  
  “是,我们自己办。先成立筹委会,自己募捐,自己组织,印门票,印请帖,印纪念册,请各个学科最著名的科学家,计划可庞大了。他让我帮他干这件事,从暑假就开始了。我们要使这个科学节成为全国中学生的科学节,如果再推广,应该成为全中国的科学节。”  
  “野心够大的。”  
  “那当然。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小京说着,调皮地笑了。  
  经过又一番抢救,吴凤珠再一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然全黑了,丹妮、丹林守在病房。  
  “丹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着。  
  “妈妈,您要说什么?”丹林俯下身。  
  “丹林,你……”  
  “妈妈,我听着呢。”  
  她嘴微微歙动着,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直直地看着儿子,用目光继续呼唤他。丹林听懂了,也俯下身一次次叫着她。她即将告别亲人,她的呼吸已经停止,目光开始矇眬,她最后无声的言语都是在呼唤儿子,她要在儿子的呼唤中离开人生,她就要合上双眼了,但她发现了站在儿女身后的一个人,她的眼睛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  
  那是刚来不久的心理研究所党委书记岳楷诚。  
  “凤珠同志,是我,岳楷诚。”岳楷诚俯身亲切说道。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  
  “你为祖国、为人民做了许多贡献,你是好同志。”  
  她仍直直地盯着他。她的手已经冰凉,她的脸也毫无表情,只有眼睛还在提问。范书鸿用手轻轻合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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