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位,是她要认识的了:制片主任尧光明。他站起来了,油头光亮,衣服笔挺。他双手贴裤线,朝她微微鞠了个躬。他对谁似乎都要做这样的习惯性动作,像是在舞台上对观众频频谢幕。他的脸白胖光润,一双眼睛水亮汪汪,漂亮得像女人,也因此让人腻味。他的目光像两朵花一样向四面散射,不出几厘米似乎就照不见什么了。
这一位,是这部片子中给自己配戏的男主角,常家。个子不低,但显得文弱酥软,没个挺拔劲儿。鼻头有些发红。此时他笑着点了点头,神态似乎既潇洒又拘谨。目光中有股咳嗽糖浆的味儿,甜得不对劲。一副自以为美男子的矜持矫揉。在电影中和这样的人相爱,未免太难了。……
男人们的目光不管是黄的、红的、亮的、暗的、灰的;也不管是烫的、温的、凉的;苍老的、年轻的;裸露的、遮掩的;辛辣的、腥气的、甜的、涩的、酸的、麻的;也不管是迟钝的、锐利的——像爪子一样抓人的,像刀子一样剥人衣服的,像毛刷子一样刷你皮肤的:那其中都多少含着对女人的欲望。这许多目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有的湿润,有的干燥,有的光滑,有的粗糙,划来划去地揉搓着她。然而,被男人注视,并不完全是难受的事情。
难以忍受的是女性的注视。她们在怎样地打量自己啊。
这位因介绍而站起来的叫卞洁琼。一位有着坎坷身世的演员。三十多岁,小身量,瓜子脸。在银幕上是个贤淑妩媚的形象。在生活中却时时显出刻薄和小市民气。听说为在《白色交响曲》中担任主角,她曾上上下下拼命活动过,最后只得到一个配角。她的眉细细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发出的光很细很凉。自己一直感到着这一闪一闪的凉意。
这位,大声说笑着站起来的叫罗莎。二十年前中国很有名的女明星。她媚丽的形象曾风靡中国。现在五十岁了,人老珠黄,脸皮松皱耷拉,但还穿着极花的连衣裙,一派风骚地描着眉眼。回想起过去她在银幕上的动人形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自己为她感到人生的惆怅。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不舒服,好像见到一个人脸上长着个茄子般大的紫色瘤子一样。时间居然把那样动人的形象变成这样。看她却浑然不觉,从一进会议厅就左顾右盼,和一切男人包括比她年轻得多的男人打情逗笑,自以为仍是人们瞩目的中心人物。其实男人们只是应酬一下而已。她也多次打量着自己,目光是研究的,脸上的笑容因此都凝固了。
现在站起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演员,陈美霞。二十六七岁,个子不算高,皮肤有些黑,头发黑亮,一双火热的大眼睛,南国风韵。她早就在打量自己。目光中虽然含着明显的嫉妒,仍可以看出小康人家的善良。有些人的嫉妒把恶意加在对象身上,有些人的嫉妒只是把折磨加在自己身上。她就是后一种人。她打量自己时,似乎想到本人的什么境遇,常常垂下眼,心神恍惚。
这位负责化妆的年轻女性叫弓晓艳,苗条娇小,浑身放射着压抑不住的性感。她的每个动作都是燃烧的。走起路来步态充满弹性,头发和裙子飘飘洒洒,拖着一股热风。当她坐下后,便上下左右地打量自己。完全是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偶尔,又像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她的审视挑剔都是热辣辣的,被她注视时,感到自己的身体显得太凉了,不够紧张饱满;腿脚都不够弹性。真是奇怪的感觉。
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上站着不是很自在的。
会议厅门开了,进来两张笑脸。厂长冯鉴一,一个矮瘦的老头,含着威仪的笑脸;副厂长郑笑文,一个乐呵呵的中年胖子。啊,我们来看看摄制组的同志们。和众人一一握手。当然,要先和童伟、刘言这样的客人握手,然后和林虹等主要演员握手。和年轻女演员握手,时间总要长些。人们早已站起来,也都早已鼓过掌。
“怎么样,信心百倍吧?”冯鉴一看着胡正强问道。他能够感到郑笑文在身后胖乎乎地站定,背着手东张西望着,也知道这位导演正是自己的对手郑笑文最赏识的人。正因为如此,自己踏进这个摄制组更显得坦然随便。
“大家都有信心。”胡正强尊敬地答道。正因为他和郑笑文亲近,与冯厂长疏远,所以他才尤其要尊重这位冯厂长。
“好,大家坐好,下面我简单地谈谈总体规划。”
两位厂长走了,总算让胡正强轻松了点。没有比当面包夹心更难受的了。会场是静了下来,虽然还带着嗡嗡声。下午的阳光一大窗一大窗地照进来。“咱们这部片子总算要开张了,我和大家一样高兴。”难啊,当导演荣耀,威风,创造一切,指使一切,在银幕上恣意安排他的世界。当了导演的人差不多都不愿退下来,没有比电影这块骨头啃起来更费力也更难丢弃的了。要是个艺术家,又要是个社会活动家,组织家。这几十号人好张罗吗?钟小鲁笑呵呵地坐在一旁。为什么要让他当副导演?在艺术上自己并不有求于他。但他神通广大,能疏通上层。一部片子若遭到责难,他可以到首长家出出入入,叔叔阿姨地一叫,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位卞洁琼,是冯鉴一推荐来的,想当主角。她哪儿胜任?安排个配角也不尽人意。可得罪得起她吗?半夜冯鉴一家的灯窗上映过她拉窗帘的身影。那位,花大姐似的罗莎,自我感觉好得让人无可奈何。已经在拍着一个戏了,又要求到这部戏里来。敢不用她吗?她老头是电影局的领导。自己这个导演像绳结头,伸出千百根绳线和上下左右相联。谁牵一牵他,他都要动一动,又不能一个方向动得太多。往前动多了,后面的绳线能拉脱他的后脑壳,往后动多了,前面的线绳能拽掉他脸面。他只能处在众多拉力的平衡点上。五个正副厂长的关系都需平衡。和其他导演的关系呢,同行相嫉,争本子,争演员,争评奖,天然矛盾,但也要考虑平衡。事情复杂,多层次的。用钟小鲁虽联络了上层,可钟小鲁是冯厂长的心腹之患,用了他便加深了冯鉴一对自己的不满。本来,刘言编剧,自己直接找他商谈本子,简捷且方便,可文学编辑室一定要安插进一个责任编辑来,你能反对吗,不让人挣责编费?请童伟当顾问,主要因为他在评论界有鼓动力。一个顾问头衔,换来与评论界的联盟……
会开得热烈。不管多少矛盾,毕竟要开始一件有声有色的事情,人心兴奋。胡正强向来话不多,却善于调动大家积极性。刘言也讲了话——他是从不放过讲话机会的——摆着手势,翻来覆去地表示对这部片子充满希望。钟小鲁则是一把胡正强讲话的要点概括一遍,二把众人讲话要点肯定一遍。他永远处世周到,遍得人心。他一讲话,人人高兴。
童伟也应邀讲了话。放下二郎腿,好像刚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看看胡正强,略想想,便从容而言了。这部电影为什么能成为一部有价值的影片,并不在于愿望,在于它的条件。那就是本子所提供的艺术基础、艺术空间(一、二、三、四),导演提供的艺术思想、艺术色调(又是一、二、三、四),演员提供的艺术表演、艺术个性(同样是一、二、三、四)。这部影片必将在中国电影史上写下一页——经他一分析,人人感到了这一点。导演为此将奠定他在导演史上的地位;摄影完全可能在摄影史上独树一帜,编剧将因此成为大剧作家。
至于演员,特别是对扮演女主角的林虹,他讲了:“这两天我和正强、小鲁不止一次兴奋地谈到:我们这部片子的演员阵容好,没有一个角色是勉强的。特别是女主角。”他停顿了一下,“林虹虽然是第一次上银幕,但我以一个艺术家的直感——请允许我自认为是艺术家——相信:她将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演员。”
他又略作停顿。这样一个非常的断言引起了震动和刺激。卞洁琼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罗莎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林虹,感到自己心理失了平衡。林虹在瞬间静默中感到了巨大难堪和压力,她憎恶童伟这样讲话。弓晓艳满心酸楚地看看童伟又看看林虹,她是童伟的情人,她不允许童伟如此偏爱另一个女性。钟小鲁则低下头抽烟,他为童伟难堪。想和林虹和缓关系,也不是这个办法啊。
唯有童伟镇定自若。
“我们之间只有一次短短的对话,但她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幽默地笑了笑,这是一个男人这样讲到一个女人时必要的幽默,“我是个评论家,我对自己的讲话从来是郑重的。我没有必要恭维林虹这样一个首次踏入影坛的新演员,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声誉随便抵押给一个毫无依据的断言。
“我想进一步指出的是:这部影片的一多半戏在女主角身上。我同意正强同志开头说的众星捧月这个词。我们都应该认识这一点。从导演,到摄影,到所有演员,都要围绕女主角来考虑。现代电影界是讲究明星的。没有明星的电影是没有号召力的电影,不推出新明星的电影是不会成为有广泛影响力的电影的。所以我建议,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可以在舆论上做些文章,先声夺人,把我们的新明星逐渐推出去。……”
他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想像:
小放映厅。刚看完林虹一场戏的样片,人们纷纷称道着。刘言也来了,一脸感动地说:“演得太好了,我真没想到这么好,我一直是噙着泪看的。”林虹只是微笑着。钟小鲁也走过来了,很关心地看着林虹,说道:“你这段戏有创造。你设计的几个动作也很有表现力。”“胡导演,你说呢?”林虹却转过头向着胡正强。“你自我感觉如何?”胡正强问。林虹笑了笑:“我没太大把握。”胡正强搓着手称赞道:“我很满意。”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你征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