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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头顶抡舞几圈,然后一扔,又脱背心,双手用劲往上脱,像扒一层皮那样痛快。左一下,右一下,踢飞了鞋,美丽的抛物线。下面喊着:最关键的,最关键的。他一转身把裤子脱了,顶天立地,浑身发劲,张成一个“X”。照哇,你们照啊,看看我这荒野的呼唤。
一连下了几天雨,不能拍摄,人们都憋坏了,天天开舞会。林虹不参加,就有人来拉她:当演员不会跳舞哪行?以后拍跳舞的角色呢?就是不跳,看看总可以嘛。
真够热闹,一进总部大门,扑面而来咚嗒咚嗒的激烈舞曲,狂呼狂笑。淅淅沥沥的小雨听不见也几乎看不见了。院门插得很紧,外面的农民只能闻声不能眼见。
“好好,小林来了,热烈欢迎。”摄影师张宝琨发现了她,立刻高举双手嚷道,人们也都跟着嗥嗥乱叫。
她很随和地笑笑,心中却诧异至极:黑瘦精干的小个子张宝琨怎么变了一个人?往日总一脸奉承人的笑容,这会儿手舞足蹈,喝醉了酒一般。
“林虹,我代表人性压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董事会,热烈欢迎你加入本公司。”张宝琨大弯腰行了个绅士礼,人们便欢呼,吹口哨。
“什么公司?”她笑着问。
“人——性——压——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 ”张宝琨拖长调大声念道,又一片欢笑,“平时人性被压抑了,被扭曲了,加入本公司,就给你舒展开。”
“给她个什么见面礼啊?”张宝琨搔着后脖颈问。来个热烈拥抱吧。人堆中两个小伙子嚷道,把张宝琨用力一推,和林虹撞个满怀。林虹一下红了脸:“你们……”张宝琨忙用力顶着往后退:“不行,别拿我起哄,我是董事长,你们得听我的,我们让胡导和小林跳段双人舞,要有托举的,好不好?”“好——”人们狂热地鼓掌。
胡正强正抱肘站在一边,他并不参与这胡闹,可为了笼住大家,他也便在一旁观看,尽量不惹人注意。这时他看出了林虹的窘困,便略挥了挥:“小林初次来,毫无思想准备,你们先表演一段,让她见习见习嘛。”
对,咱们来一段。该谁出节目了?要不,干脆再狂欢一次。录音机又摁响了,舞曲又震耳欲聋地咚嗒开了,满屋男女你挤我,我挤你,罐头里的沙丁鱼都活了。
眼前晃动着密集的人体,轰轰的噪音,地面和墙都在震动,林虹觉得透不过气来,所有的人她都不敢认了。影片的男主角常家不是个文绉绉的人吗?怎么变得这么狂荡? 满脸汗水,抓过化妆师弓晓艳搂着跳了一会儿,又转身抓过一个女演员来跳,身子全贴一块儿了。那个女演员不正是海琳吗?平时哪个男人敢挑逗她一句,她当下就会翻脸,怎么兴奋成这样,从一个男人怀里撞到另一个男人怀里?见她用力捶了常家两下,嫌他搂得太紧? 常家嬉皮笑脸地仍搂着她,又转身抓住另一个人——这是男的,两人跳了两下,互相骂着推开了:没油水。
“来个精彩点的,要拍特写了。”一个小伙儿站在屋角桌子上举着照相机嚷道。人们嗥嗥地把一男一女推到一起,摁着头贴了下脸,闪光灯嚓地一片雪亮。一张完了,再换角色,又一张。
刘言在跳,他是知名作家,是风度文雅的文人,每时都在注意自己的仪表。现在,在这狂欢中,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只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了。这个女人老点,难看点,尽量和她少跳两下;这个年轻漂亮,就搂着多跳两下。没关系,前后左右就这样挤,你和对舞的女演员贴在一起,没有任何需解释的。身子贴着,摩擦着,分得清对方的肥瘦与凉热。跳吧,老婆不在这儿,要不,真不知会怎样泼口骂人呢。这是陈美霞,皮肤黑,头发黑,南国风韵,很有吸引力。两人跳到一块儿了。他装作没听见对方的问话(“刘老师,您这样跳累吗?”),他不累,他还年轻,他只是在全心全意跳舞。陈美霞也便忘了这是她要敬重的老师。
制片主任尧光明,白胖光润的脸已涨红,水汪汪像女人的眼睛放着小灯泡一样的光,光亮的油头上下颠着。他社交很油,可作风拘谨,可这是怎么了,真是人性压抑扭曲舒展了?自己是好父亲,每日对上小学的女儿又严肃又和蔼:要好好学习,要认真努力。每到假日手拉手领着女儿去公园,去少年宫,一路谆谆教导。他是好丈夫,在家脾气温和,对妻子体贴,你说什么我都不恼,里里外外都收拾到。他是好干部,工作认真,一丝不苟。他对人从不失礼,从不乱开玩笑,被称为不穿燕尾服的绅士。可现在他被拉下水了,被“人性压抑扭曲舒展有限公司”裹入疯狂的旋涡中了。他装模作样地扭了两下,准备退出了,就有一个女演员来搂住,你很局促地应付着,我不会跳。你说着,可没人听,这个女的走了,又一个女演员抓住你,没人知道你不会跳,没人知道你作风拘谨,没人知道你是绅士,一个木楔插在了一堆活蹦乱跳的鱼中,你觉得自己手脚僵硬,与环境不协调,不适应,可人人抓住你跳:尧主任,你跳得欢点。年轻女演员满脸扑红地说。尧光明,别像老夫子似的,跳起来。刘言捅了你一拳,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你便夸张地、演戏似地乱跳两下,没想到,假跳带出了真情绪,你真的就这样跳开了。海琳上来抓住你:尧主任,你跳得挺来劲。像黑人歌星。你便和她跳起来,反正是恶作剧,分了手你觉得自己还应该恢复原状,你又拘束地踮动着脚,像是脚跟不离地的原地慢跑,可又有人抓住你跳了,你又穷开心似地乱跳两下,这次就一直狂跳下来。曲罢人们说说笑笑往四边靠时,你完全像换了个人。 你看看林虹,用下巴指着她:“林虹,你可见习完了,该你来个节目了。”
林虹,你和钟小鲁往村里走,稍稍加快了步伐,是因为怕那骇人的黑云倾倒下来?是不愿意和钟小鲁在过于僻静的地方再走下去?占满半边天的黑云险恶地俯视着小小的村落,暮色像铅液一样倾流下来。“其实这是很好的景,应该拍下来。”可能是快走进人丁稠密的村子了,钟小鲁又有了雅兴,仰头看着黑色的云。它的边界开始模糊,向整个天空缓缓推进,你却仍感到恐怖。如果这阴森恐怖的天地间只有你一个人,那太可怕了。立刻感到有人、有朋友、有伴侣的宝贵。如果这世界上只有自己和钟小鲁两个人,那自己肯定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可有这么多男人呢?自己就要选择了。你这样想着,再次看到一个真理:人就是在挑挑拣拣中生活。爱情的忠贞,信仰的坚定,都比不上这“挑拣”原则的有力。人在每件事上不都挑拣最佳方案?是留在县里,还是到北京,你挑选了北京;是演电影还是干别的,你挑选了演电影;下一部电影是接受这个本子还是那个本子,又有挑选;对男人不也得挑选?买件衣服不也得挑选?万事挑选,人人这样,可人人不承认。人的差别只在于他能挑选的范围不一样,挑选的本事不一样。自己目前在这两方面都比较优越?钟小鲁对自己的殷勤是认真的,耐心的。和他一起生活会很舒服,可以任性。李向南呢?你否定了他。 范丹林呢?还有许多男人在眼前晃动。
你走进了摄制组大院,头顶墨黑的天空透出一道道闪电,隐隐的雷声。屋里灯光雪亮,已坐满了人。导演,摄影,制片,场记,剧务,化妆,及几个主要演员,每晚照例召开的艺术小结会。林虹,就等你了。还有你,钟小鲁。人们招呼着。你立刻便把一切思悟自省丢到一边,随和地笑了笑。因为弓晓艳在角落里用冷冷的目光瞟着你;因为白天和导演严嘉靖的妻子有过一场“谈话”,人们都在注视你;因为钟小鲁陪你一起进来,会有某些窃窃议论;因为你一上来就走红,那么多人在嫉妒你。
你立刻也变得明快起来。对每个人都亲切,都是好朋友。大多数人因为你来而气氛热烈起来。你怎么来晚了,对小结会不感兴趣?刘言开着玩笑。你立刻指着刘言笑道:你们看他多恶毒,上来就挑拨咱们摄制组不和。大家哄堂大笑。我们是一家,跟你不是一家。你继续和刘言斗嘴。刘言也便得了满足,呵呵呵地笑了。
你是主角。谈艺术,就谈到你。你含笑凝神地听着,不时在本上记两笔。有人谈的意见纯粹不着边,四座都不耐烦了,要嗤之以鼻了,要伸手打断他了,你认真听取并记录的态度却鼓励着他。其实一晚上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没用,对你没用,对影片没用,对导演没用,可人们还在拼命讲着。人人有表现欲?你一晚上的任务就是表演对人们讲话的兴趣,这是你的幸福,也是你的疲劳——支出很大。脸上管笑的肌肉就很累。以后有地位了,不需要赔这么多笑的时候再少笑点。多笑,也会增加皱纹变老的。
你在影片中,生活中,都忙于扮演角色了。你不是一个最能反省的人吗? 你只来得及这样一闪念,便又断了,你的角色又需要对一个讲话者微笑。忙时无暇自省。
雷声开始震撼,电闪也一道道照亮,一方墨变成一方耀眼。谈得热闹时看不见,谈得累了,都发现雷电了。便散会,便纷纷往外走。男的送女的,你让常家送你,你并不想给钟小鲁过多献殷勤的机会,你要尽可能合群。
漆黑的风顶人刮着,惨白的闪电一道道弥漫下来,照出可怕的乌云。在街上拐了两拐,风一阵阵紧,冷,透人,便有零星的大雨滴砸下来,地上噗噗地响着。你缩着头侧身快步走,手挽住了常家,他也顺手搂住了你的肩,为你遮挡着狂风。你不一直很讨厌常家吗?可这情景下一切很自然。
再见。再见。
“你看上常家了?”卞洁琼打开院门,关好。她又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看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