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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垂下眼微微一笑:“你前几天不是说可以陪我散散心吗,明天陪我去爬香山吧?”黄平平说:“你有这兴致?行,咱们去。”
天刚微明,两人已骑车在十字路口汇合。然后,迎着晨风以高速在清凉空寂的公路上骑行。两个多小时,一口气骑了几十公里,到了香山。稍事休息,落汗,喝汽水,吃面包,李向南一指劈面而立的“鬼见愁”主峰,五百多米,险峻陡峭,上不上?黄平平还未歇过劲来,但不甘示弱,背上挎包:上。
对于他,还是对于她,都是太累了。气喘着,腿软着,几乎再也没劲了。他不时停住拉她一把。再坚持一下,再咬咬牙,再拼上这一截,再爬上那一段。骑车消耗体力太大了,两个人歪歪斜斜蹬着陡坡上的石头,扶着小树,呼哧哧拉着肺叶“风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能上去吧?李向南仰头看看还有一大截的山顶。黄平平掠了一下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头发,能吧,一步步上呗。好长时间不爬山,体力不行了。他自嘲地说。我也是。两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此刻的狼狈解释解释。但他们总算咬着牙拼了几把力,上到了山顶。
天高地阔,京郊的田野如织如锦,昆明湖在远处镜子般闪亮,西郊机场上一架飞机,小得如玩具一般反射着耀眼阳光,风吹得衣服哗啦啦响。透心的凉快。真想喊,真想唱,黄平平迎风站着竟真的喊了起来,惹得周围的人直看她。李向南看着浩瀚天地,说道:如果我们半途而废,那就太沮丧了。
上山时爬陡坡,下山时顺路盘旋而降,极轻快,又时时感到膝盖发软。黄平平不时闪着腿。到了山下,她说:真累坏了。又说:再让我上可上不去了。听着这话,李向南又仰头看了看山顶,说:怎么样,要是需要咱们再上一次呢?她倒在椅子上笑了:要是拼出命来,总能上去吧。他说:那咱们再上一次吧?她听出他话中的玩笑意味:行,上。他神色一下认真起来:我是说真的。她依然认为是玩笑:我也没说假的。他更认真了:平平,我真的想上第二次,我要考验一下自己的毅力。黄平平半信半疑地望着他:真的?真的。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大概很少有人一天之内两次登上“鬼见愁”的,大多数人连一次都上不去,更何况他们骑了几十公里自行车。天又这么热,正中午。先歇会儿吧。她说。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再上一次。李向南说道。等等,我跟你一块儿上。她伸出手,李向南拉着她站起来。她感到自己快瘫了。他也只是在拉她的一刹那才稍觉自己有了些力气。
你们还上?爬两次?一些与他们一起上到山顶的游人刚刚下到山脚,都惊讶地看着他们。还沿着正面陡坡上?是。李向南答道。上到顶吗?当然上到顶。两个人慢慢朝前走去。你干吗和他们说得那么死,如果上不到顶呢?黄平平手撑着膝盖,左一步右一步,吃力地攀登着。我这样吹出牛去,就把后路绝了。李向南说。
这简直是衰竭至极的消耗战。咱们肯定上不去了。黄平平满嘴白沫地喘着说。李向南也觉得自己再迈不出一步了。但是,他们歇歇,咬咬牙,又接着上。爬了不到十分之一,已经是第五次休息了。靠着石壁呼哧哧拉着“风箱”,腿开始在原地发抖,还上吗?黄平平连问的力气都快没了。上。他也仅有回答的力气。当再一次在石头上坐下休息时,黄平平双手吊着他的肩膀,梦呓般地问:咱们还上吗?他确实感到没有力量了,但因为她在问,因为要考验自己的毅力,因为向他人发布了“声明”,他说:上。这几乎不是他的回答,而是另一个人的回答。歇息了一会儿,他竟然站不起来了。及至站起来拉黄平平时,她半天才起来。她的脸枕靠在他的手上,我真的不行了,向南,我认输了。他因为身边有个弱者又增添一些力量:咱们再咬咬牙,接着上吧。两个人停止了讨论,一步一步向上挪着。脚没劲了,双手抓住石头、树枝、草根爬着。一切色彩、兴致都不再出现,只知道一点点向上爬。累,苦,渴,热,生命在意志的支撑下做着机械的挣扎,麻木了。不敢往上看,越看越遥远。只知道上一步,少一步。山下面有没有人眺望他们?对这个问题已无动于衷;要百折不挠,这样的人生格言也显得淡弱无力,甚至可笑;到了如此境地,爱情都会熄灭。哲人们常讲,心理的痛苦远甚于生理的痛苦,精神的折磨比肉体的折磨更难忍受,这不过是故弄玄虚。生理上的痛苦如果达到极限,任何精神上的痛苦都会显得奢侈了。
我一辈子都将记住这一天。当他们终于第二次登上山顶时,黄平平抓住李向南的胳膊说道。人的潜力真大,真要拼一拼,简直能创造奇迹。黄平平又说。
他们已经像面条一样软着滑着,手拉手下了山,已经吃了些东西,歇了一阵,把身体散了架又收起来,已经骑上车,离开香山沿着贴山的公路往回走了。
李向南沉默不语地骑着车,两边是村落田舍,一头猪哼着横过公路。
“你在想什么?”黄平平问。
李向南放慢速度,扶着路边树干坐在车上停住了。
“怎么了?”黄平平停住车。
“我在想,如果现在骑回去再上一次,我有没有这样的意志?”
“我相信你有。”
他蹙着眉摇了摇头:“不一定。平平,你先回吧,我要再骑回去,再上一次。”
“你疯了,你会瘫在那儿的。”
“不,我要彻底清洗自己,我发现自己的意志品质不够强。”说罢,他调转方向往回骑。
天晚了,太阳渐渐下山了,人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了。他到了香山公园门口。这里已经冷落,暮色在降落,最后一些游人三三两两走出公园。突然,他发现黄平平疲惫不堪地立在面前。“你怎么来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出话来,觉出心中的感动。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你应该相信自己了,你是能再一次上去的……可我想让你陪我回去,我太累了……”
是白天。该冷静地思考与行动,不该做梦,但时而也陷入恍惚的幻想中。
那天在香山公园门口,他和黄平平一起推着车慢慢走了一段,然后骑上回到城里,他送她回到家。
可他幻想中,一切“应该”比这罗曼蒂克得多。“应该”在夜色中,他和她到了山上,相偎着过了一夜。太寒凉了,山风嗖嗖刺骨,露水纷纷降落,松涛如墨色大海,她不得不紧紧倚靠着他。远处传来狼嗥,黑魆魆的山林上是清寒的星空。她愈显得娇弱,他愈显得坚强。他搂着她柔顺的身体轻轻吻着,如梦语般讲了他的一生……
他走进人大会堂的一个宽敞大厅,地毯,壁画,沙发,成猛仰着高大魁伟的身体靠在沙发上抽着烟,两边月牙形依次坐着十几位高级首长,与成猛隔着茶几相对的沙发空着,那照例是外宾的座位。让他李向南就坐,他谦谨地坐下,略显出一些拘束来。成猛狠狠抽了几口烟,转过头发了话,你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我看了,还不错。今天,我找你来谈谈,有些问题要提出来考考你,啊?这里面都是你自己的思想吗?成猛拿起一份材料掂了掂,正是他托人上交成猛的“条陈”。是。他答道。成猛弹了弹烟灰,问:现在讲开放搞活,政策放宽了,可同时就有些乱,有些无政府主义,怎么办?他答:那同时就该讲秩序,讲领导,讲计划,讲协调,讲法制。问:讲得少了,不管用,讲得太多了,就又出现“左”的倾向,限制束缚了开放搞活,怎么办?答:那就要讲得不多不少。问:界限怎么划?答:要在事物发展中来划,光在理论上划分是不解决问题的,现在的主要潮流是进一步提倡开放搞活。问:主要潮流?答:是。所以,讲计划,讲领导,讲集中,讲秩序,暂时讲讲就可以了,不要冲击了我们主要的声音,开放搞活的声音。一个时期总有一个主要的任务,等失控、乱、无政府主义倾向严重到一定程度,抓住几个典型事件严厉处理一下,震慑全国上下舆论,大家都明白了,界限就划出来了。成猛很感兴趣地露出笑容,面向左右:你们都听见了吧,很有意思的说法。又转过头:你认为界限应该这样划?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事物的辩证运动就是这样。如果你一开始就想把社会发展完全纳入一个严格又严格的框子中,精确又精确的规划中,是不可能的,那样寸步难行。从哲学上讲,界限是在事物超越它时才能真正显示出来。问:你是说事物不过头时,就不知道头在哪儿,不过界限时,就不知道界限在哪儿?答:是。比如一个人,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个国家,如何知道自己力量的限度呢?是在一次次过限中,过限的失败中认识到的。聪明不在不过限,那是不可能的,聪明在于稍过限便确知限度。成猛:这个观点很有道理。你们都听见了吗?他用手环指着左右,人们都笑着应和着。成猛海阔天空又提了许多问题,他一一作了简单扼要的回答。最后,成猛问:如果派你去一个省任省委书记,你上任第一件事做什么?他想了想,回答:很普通,我召开一次省委扩大会,研究:“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问:为什么?答:这样,我首先就获得了对当前局势的明确判断,取得对当前工作的领导权;其次,我也便大概了解把握了省委的领导干部。成猛仰身笑了,对在座的诸位领导们说:这是不是个人才啊?自古以来就讲招贤纳士,讲识拔奇才,讲斥奸佞而用贤臣,如果我们今天还不知道区分真正的人才和野心家,那我们就很危险……
古今中外一切大政治家都要历经胜败荣辱和危机的考验,你不行,就被淘汰了。现在不能沮丧,不能软弱,首先在精神上支撑住,然后才有智慧。聪明才智是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