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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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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泰住在夹院最南头,靠着水龙头——水龙头哗哗响着,几个女人围着池子洗涮,有人端着盆在旁边排队等候。提着水桶打水,可以优先,哗——,满了就走。一个大院的人际矛盾全集中在这水龙头上;左邻右舍的和气谦让、脸面也都在这儿表现。星期天一大早,各家都赶紧端着盆来占先。你蹲在这儿洗,他夹着盆在旁边一动不动等着,就是无声的催促。你若洗得不紧不快,他在背后挪一挪脚,就是一种不耐烦的提醒。要是抬腕看表了,咳嗽了,更是到了烦得不能再烦的程度了。你不安了,抬头说:我衣服还多呢,您先洗吧。他便会勉强堆出个笑:不不,您接着洗,甭急。轮到他蹲下洗了,他脊背就又感到后面的人催促了。今天不是星期日,洗涮的人也不少,见黄平平走过,少不得有番议论:是记者?来采访谭秀妮的,还要采访咱们邻居呢。黄平平装作没听见,习惯了。秀妮这辈子也没白活,总算出了名儿——她又听见这么一句。  
  屠泰住两间小房,夹院内的房子就小些,不相通,各开各门。一间挂着牌子“中医屠泰”,成了门诊部。屋里转圈放着三条长凳,排队坐着二十来号人,病恹恹的。一桌,一边两椅,一边一椅,他坐着给病人诊断处方,儿子当助手。上手切脉,左手,右手,病已知五六分;简单询问一下病情(越少问越好,显出医家切脉的本事),既听内容,又知一二分;也听声音,是有气还是无气,有力还是无力,粗还是细,厚还是薄,干还是湿,润还是哑,热还是寒,实还是虚,阳还是阴,病在表还是里,听音也能听出一二分;看看对方脸色,眼睛,又一二分;张嘴看一下舌苔,再添一二分。好了,都有了,十二分了,有余了,全在心里了,便处方,口授,儿子在处方笺上记,完了拿过来审看一下,略和儿子讲解两句,便签上名。您先吃上这三剂看看,完了再来。没问题,能治好,这不是什么难治的病。最后的心理治疗很重要。有时候话说对了,开上杯冰糖水也能治好病。挂号收费,一人一元,都由儿子办理。上午门诊,下午出诊——出诊费十五元——一天总有六七十元收入。一个月两千来元,一年两万多,真是名有了,财大了,气粗了。过去在厂里当采购员,混来混去伺候人。现在总算从泥里钻出头,像人样了。再多治上几例疑难症,名气再大些,钱再多些,到哪儿租一套——干脆买一套像样的临街房子,请个书法家轩轩昂昂写个大招牌:名医屠泰。  
  谭秀妮的事照理不该管,可谁让他是大院内有身份的人呢?要长这个脸,钱是哗地拿出去了,那一下倒有派头,痛快。谭秀妮那儿给自己磕下头了,大叔长,大叔短。磕什么呀?他心说,你这妮子是市人大代表呢。我挣到这名儿,还不知要多少年呢。回到家,老婆脸拉一尺长:你充什么好汉,钱多了烧包儿?他赔笑:看着秀妮实在可怜。可怜什么?老婆更瞪眼了,脸长得跟身子差不多:她自作自受。凭什么你掏钱,你是娶她还是嫖她?他低声下气了:别嚷了,街坊们听着笑话。笑啥?你事儿都做了,还怕我嚷?我说孩子他妈,别嚷了,行不?做人总得要脸面吧。我不要脸面,我要钱。  
  真是太憋气了。自己有钱有名儿了,老婆倒越没好脸儿了。这能过一辈子?名医的老婆就这样?来不及胡思乱想,眼前要切脉看病,调匀了呼吸才能干。今儿人多,长凳上坐满了,还站着几个,屋里满簇簇的人,光线也暗了。这对他可是好事,来人数量不仅表明着收入,还表明着名气。看走一个,长凳顶端就站起一个,上来坐到他面前,长凳上的人们便顺序往前挪一个位子,后面又能坐下一人。这长队源源不断才好呢。  
  什么,记者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与黄平平热情握手。要了解一下有关谭秀妮的事儿?我这儿……他犹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过一会儿?十一点半就差不多。他现在很需要结交记者,记者最能让人出名。  
  黄平平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位屠泰,不像中医,倒像刚刚发迹的经纪人。和这种利欲熏心的人相处,最好办。她在心中聪明的一哂,又化为脸上亲热的一笑:那我过会儿再来。        
  张大个儿总算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白车准备上街了,已经晚了。没等出门,又被人迎面碰上。秀妮,你过会儿再去,我找你谈谈。  
  是区委的一个女干部,王主任。和蔼耐心,阳光般温暖,母亲般谆谆教导。说了什么?不要离婚,你是典型,市人大代表,要珍惜人民给予的荣誉。要在新形势下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做出更典型的事迹……  
  可我得活啊。她低声说。  
  王主任愣了一下,这个枝节问题似乎她还没考虑。想了想便反应过来:领导会关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你这样做更有意义嘛。  
  我已经向法院交了离婚起诉。  
  那没关系,你可以撤回来嘛。  
  王主任走了,又来了劳改支队的一位副政委和两个教导员。也谈到她的市人大代表;典型;荣誉。谈到乐天明最近悔过自新的表现。带来乐天明的信。  
  他们走了,大院里的两个寡妇又上门来了。  
  窦大妈,五十多了,蓬乱的一窝头发,黑黄憔悴的一张脸。丈夫早死了,一人苦熬十几年硬把一儿一女带大,都出去工作了。秀妮,千万不能离婚。儿子不能不要吧,那不是你和乐天明生的?改嫁,孩子不受罪?再说,大伙儿不戳你脊梁骨?十八年刑也不算长,你今年二十七八,再十八年,不过四十五六岁,还没我这会儿年纪大呢。到那会儿孩子也大了,他爸也刑满出来了,你不就熬出头了?咬咬牙熬吧。  
  桂大婶叫桂金銮,也五十多岁,腰板直直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黑乌乌的有神。她男人在电机厂工伤事故死了,她也是十几年没改嫁,拉扯着五个孩子。秀妮,她说道,嗓门挺大,你看我,一个人,五个小孩都过来了,怕啥?她是有名的泼妇,丈夫一死就去厂里闹,要多点钱抚恤,要安排大儿子顶替上班,要给自己安排工作,以后又年年要补助,往多了闹。大女儿大了,去闹招工进厂,进了厂又闹调个好工种;二儿子大了,再去厂里闹,没正式的先干临时工,过一阵又闹指标转正式工;接着是老四老五。闹了十几年,把电机厂的七八任书记厂长都闹怕了,闹熊了,见了她就躲,闹得她自己和五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她像一只老母鸡,把一窝小雏哺大了,现在儿女都围着她孝顺。她活得有模有样。谁能说她个不字?要是我那几年改了嫁,儿子闺女现在哪个还会认我?  
  半夜了,大院门嘎隆隆锁上了,听见单老头的咳嗽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四下静下来。她伺候着大姑解了大便,洗了涮了,睡了,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十五瓦的灯泡发着昏黄的愁光。她打开乐天明从劳改队来的信,铺在床上又一页页看起来。  
  亲爱的秀妮:  
  您好。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痛哭(苦)万分。难道你再也不愿(原)谅我了吗?你应该和我离婚,我骗了你,让你受尽了罪。真让我签字,我不会不签的。可是,你真的就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每天都在信纸上写着你和孩子的名字,一天写几百遍,好几页。现在总有上万遍了吧?我白天黑夜叫了你一万遍,你一遍都没听见?因为有您,我才没轻生。我好几次想死,想去触电,吞小刀,撞石柱,想到你才没有走绝路。我现在每天抓紧时间学文化,学技术(钳工),考试成绩都是九十分以上。这一切都是为你和孩子。你要不再愿(原)谅我了,我就只有去死了。可我相信,你还会给我机会的。我再一次给您跪下……  
  信慢慢合上了。乐天明每次跪着忏悔,像另一个人,不凶了,不坏了,不诈了,又善良又可怜,又诚实又文雅。她总是相信了,心软了。可这次,她是很难相信了。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  
  夜真静,屋里一片黑暗。她躺着,听见儿子轻微的鼾声。她翻过身看着儿子,黑暗中也能看清。小脸嫩嫩的像乐天明,只是真的又善良又可怜,从小没有得过欢乐。她没时间带他,要去挣钱,每天就让他在半瘫的大姑身边爬。想到这儿又禁不住鼻酸,泪落下来,湿了儿子小脸。用手轻轻擦,粉嫩的皮肉让她心中亲得发疼。为了儿子离婚,为了儿子不离?……离了,债可以躲掉了?……再嫁谁要她,有老有小?……找个年纪大点的,拉板车的,挣钱多点就行……乐天明又扑向她了……  
  黄平平到了第三个邻居家。她要了解整个大院的反应——这也是整个社会的反应吧?西院,最靠南的两间西房。这儿她来过,住着一位她要采访但还未遇上过的人物。  
  庄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这阵子正红呢。报纸电视到处可以见到他。1957年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劳改十几年,前几年才平反出狱,担任了中学校长,不要待遇,不要住房,把离婚十几年的老婆从偏僻山区接回来复了婚,而后举着“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旗帜到处做报告,讲不计个人恩怨,讲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讲理解,讲爱,讲精神文明,讲对青年人的教育。很轰动。  
  见面了,握手了。人有些胖肿,戴着眼镜,眼珠凸起,腮帮子很大,很健谈,滔滔不绝,好像说话就是他的职业。房子挨着公共厕所,难免有些隐隐烘臭,床上一个老妇低头做着针线,想必是他妻子。我上午去附近一个中学做了场报告,顺便回家来。他说明道,平常他很难回家。你要听听我对谭秀妮事情的看法?  
  “是。”黄平平点点头。眼前这位庄韬是经常接受记者采访的,所以她的身份并未引起他特别的重视,可他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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