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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哭了。
“回去吧。我不会记恨小邢的。你也不要不安。希望这件事对你们今后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希望你幸福。”
他略带伤感地笑了笑,告别走了。
没有比深夜在街道上骑车更舒服的事情了,宽阔,畅达,凉爽。红绿灯不管用了,白日拥挤的车流一扫而光。任你快骑,独占半条街,风在耳边呼呼响。
与梁君的相遇,没有坏他情绪,反而增加了他的愉快,成功的、高水平的自我控制使他感到满意,人是永远需要不断战胜自己的。战胜什么呢?恐惧,怯懦,仇恨,嫉妒,愤怒,烦恼,忧郁,情欲,诱惑。最强有力的人就是最能控制、掌握自己全部言行的人。古人是伟大的,他们在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中炼出了智慧和理智。
他将继续按既定方针行动。再过几天,国务院体制改革委员会将召请一些年轻的改革家开座谈会,自己也在内。一定要有更成熟、更出色的表现。此刻他感到很轻松。那层铁壳似乎感觉不到了,或者是变成薄膜与血肉之躯贴合了?
到了家门口看见路灯下停着一辆自行车,然后看见小莉。“你怎么来了,十二点多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惊讶地问。
“我告诉你一件事。”小莉神色不对。
“什么事这么着急?”他微微笑着,内心却有一种不祥之兆。
“我刚从家里来,你家里人说你还没回来,我就在这儿等你。我爸爸去成猛家了,刚回来。那份‘十签名’材料,成猛批了,二十九个字。”
“二十九个字?”
“选拔年轻干部,要特别警惕那些有野心的人。当然,此案要慎重调查处理。”
“……”
“爸爸让我告诉你:最近不用回古陵县了,听候有关安排。”
铁盔甲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第十二章
晚饭后,院子里拉上了个一百瓦的大灯泡,雪亮的灯光下放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副特大的象棋,周围热热闹闹围聚着人。
儿子李向东要和父亲李海山进行一场棋赛。“爸,我要和你赛一盘。”前天,向东回到家郑重地说,“我已经研究了两个星期的棋谱,准备打败你那老一套。”
李海山不屑地瞥了儿子一眼:“想接受一下教训?后天吧。”
李海山端着茶杯走出房间,招呼着满院客人,他感到夏天晚饭后下棋消遣的轻松,感到面对年轻人而有的慈祥,感到面对部属而有的威严,感到苍老的脚,朴素的平底布鞋踏着粗糙的石阶一步步走下来时老首长的身份,感到端着茶杯在方桌一端坐下时的悠闲从容,感到放下茶杯后和众人说笑的怡悦。“老贾,你也来了?”他一眼看到围观的人中有个高高胖胖的老干部,正是他的老战友、老棋友贾镇邦。
“向东敢向你挑战,不可不看。”贾镇邦笑眯眯摇着蒲扇,很费劲地弯折下胖胖的身体在向东身后的一张藤椅上坐下。
在向东一边围坐的还有一群他邀集来的大学同学。
在李海山这边坐的有他原来部里的下属吴冬,秘书小章。
李向南、李文静坐在方桌左侧;李文敏、秦飞越夫妇俩坐在右侧。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李海山笑笑,打开茶杯盖放在桌上,很舒服地靠着小竹椅坐直了上身。看着对面的向东,他生出一种宽容来。婴孩时的向东在眼前手舞足蹈地哇哇哭着,他抱起儿子哼着,哄着,颠着,感到儿子娇嫩弱小。他的手很粗糙,只敢轻轻地抚摸儿子……
“我要证明我的现代开放型思维比他保守封闭型的思维更优越。”向东挥着手臂对大伙儿说。
“如果你输了呢?”李海山宽和地讽刺道,“好了,不要发布宣言了,红先黑后,你先开始吧。”
李向南坐在一边观棋。他原本没有心思,但这既是对父亲的尊重,也是不扫全家的兴致。向东过去棋路很粗,决非父亲对手。但他发狠地研究了两周棋谱,带着一种决心证明点什么的血气方刚,也让人感到并非滑稽可笑。自己能理解向东的那股劲,不过,输给父亲的可能性是更大一些的。
他神思恍惚,昨晚小莉带来的消息又使他一夜未眠。这难以抗拒的局势,还没敢告诉家里人。
“你怎么办?”小莉昨晚在路灯下问。
“我?”他咬着牙微微冷笑了一下,他要干的事多了。他要放把火,把这一切乱七八糟的都烧掉。他要把它们——眼前浮现出一座座宏伟建筑,铺红地毯的办公室,大玻璃窗,案头一摞摞文件,蹙眉沉思的首长,送过文件来恭恭敬敬的秘书——都砸个稀巴烂。血肉之躯变成黑色的炸药,像滚烫的沥青迸流四溅。一只黑色的大鸟遮天盖地地飞舞,巨大的翅膀像黑色的狂飙掠过大地,拍打着城市……“我能干什么?”阴沉的冷笑一瞬间就转为倦淡的苦笑。
“开始就开始,当头炮,炮二平五。”向东把右炮往中间啪地一架。
“刚学了两句棋谱,就五啊六地乱叫唤。”李海山抽出烟,拿出火柴点着烟,然后不动脑子甚至不看棋盘地随手把右马往上拨了一下。走了一步马二进三。
“老一套。来,马二进三。”向东大声报着,啪地跳起右马,月饼般大小的棋子拍得方桌震响。
“轻一点,有艺不在声高。”李海山从从容容吐了一口烟,把茶杯盖上,往前推了推,然后随手上了左象(象七进五),接着又和围观的人说笑。
“哼,车—平二。”向东啪地亮出右车,直逼对方左炮。
李海山从容不迫走了一步左马跳肋(马八进六),既看中卒,又看左炮。
“你这拐角马,臭透了。”向东说着又走了一步:“马八进九。”跳了左边马。
李海山把右炮拨边(炮二平一)。
李向东:“炮八平七。”
李海山走车一平二,抢先出了右车。
“哈哈,五七炮对拐角马的布局。”向东搓着手,“怎么样,爸爸,您认得这棋局吗? ”
“别五七、五八的了,好好走你的棋吧。”
“来,车九进一。出个横车。”
李海山挺起右边卒(卒一进一)。
李向东:“车二进四。”右车巡河。
李海山走士六进五。
李向东:“车九平四,开始攻你拐角马。”
李海山走车九进一,看拐角马。
“爸爸,这开局怎么样,您不觉得被动吗?您这千篇一律的拐角马对付当头炮,不灵。我早把您研究透了。”
“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呢,小伙子,往下走吧。”李海山不耐烦地说道。
“我知道您的战略,防御反击战,利用对方进攻时暴露出的弱点转守为攻。我也告诉您我的战略,我这五七炮,六步之内双车都出动,两翼展开。往下,我不会急躁,单兵深入。我要全面组织我的攻势,稳稳压住你打。利用你布局的弱点,不断发展我的先手和优势,最后夺取胜利。好了,从现在起我战术保密了,跟你真正开杀了。”向东说着又走了一步棋,然后不出声了,提起身子绷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棋盘。
李海山开始感到了儿子的威胁。不仅来自他公布的战略(那里有着地道的明白话),更来自他走出的一步步棋:棋里透出咄咄逼人的杀机。儿子不是想像中的儿子了,他在棋盘上分明显露出了城府和手段。不能掉以轻心。儿子输,没人笑话,是应该的;自己输了,则是天大的笑话。他开始凝神思索,一步步认真对待。只有夺取优势,并且有把握胜利了,再轻闲自在也不晚。只有把年轻人打败了,才有资格教训年轻人。想到刚才浮现出儿子婴孩时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可笑地摇了摇头。立在眼前的是第一次不服管教的小儿子:六七岁了,打架,不听话。他生气了,训斥儿子。儿子昂挺着细细的脖子,发青的额角,满身灰土,倔犟地站着。妻子过来拉哄他,他小手一搪,不要,强忍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儿子的棋越走越有分量了。
秦飞越看着父子下棋,觉得没多大意思。文敏一定要看,他只好奉陪。好在象棋他也懂。他更喜欢围棋,围棋更风雅。象棋有些下里巴人气。在文化上,他只喜欢阳春白雪,他以有贵族气而自诩。父子俩谁赢都可以,不过,他似乎倾向于向东。老家伙们该认输了。
李文敏坐在丈夫身旁专注地看着棋盘,她希望向东赢。因为他代表弱小者向权威挑战。但如果向东真赢了,又这样狂妄,她可能会站在父亲一边,希望父亲教训他。她似乎更爱父亲,而不是弟弟。她把手搭到秦飞越肩上想靠着他,丈夫却说了句:不热?抖掉了她的手。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她看看对面的哥哥。她喜欢哥哥,如果把手搭在哥哥肩上,他一定会让的。她喜欢男人都像兄长,她愿做小女人,不愿做姐姐,更不愿做妈妈。她从不喜欢比她小的男人,腻歪人。
李文静的象棋知识很少:象走田,马走日,老将不出宫,卒子过河才能横行。坐在这里,无非是给全家人凑兴。这个吴冬真讨厌,总想和自己的目光对视,光光润润的脸没个男人气。发际很高的小背头更显出他已开始秃顶。人们总说同性相斥,女人容易讨厌女人。可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对异性的讨厌更强烈。有人这样讲过:同性之间原本就相互排斥;而任何一个异性总处在性爱对象的选择位置上,无论你自觉或不自觉,每个你见到的异性都在潜意识中被你“选择”过,而“选择”本身就意味着你已进行了与他(她)性爱的想像过程——这一切也许是在一瞬间完全不自觉的情况下完成的——因此,某个异性如若让你厌恶,他(她)无疑比一个与你无关的同性更使你不能忍受。你们一起“生活”过。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