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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干吗?”顾晓鹰充满戒意地问,他认出了这个在康小娜家院里遇到过的小伙子,也感到了对方深含的敌意,“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我不想在人多的地方说。”苏健压抑着自己的仇恨。
“光明正大,怕什么?”顾晓鹰左右看了看行人,后退了一步,保持着警惕。
“是有关康小娜的事。”苏健从牙齿缝里说道。
“那在这儿说也不怕。”
“你没收到她的信?”
“没有。”他刚回家,拿到康小娜的一封信,揣在口袋里还未来得及拆开。
“康小娜昨天早晨跳河自杀了,你知道吗?”苏健狠狠地盯着他。
顾晓鹰一下惊呆了,脸上掠过恐惧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拆开看了,脸变得煞白:这一下完了,逼出人命了,怎么也要进法院了。一辈子就毁在这一步上,太粗心大意了。怎么办?给康小娜家一笔钱了断这事行不行?三千块够吗?五千块?一万块?钱可以想办法借。千万别进法院。这小伙子肯定不放过自己,肯定要送自己进法院。怎么办?
原来也是个孬种。苏健冷冷地看着对方:“咱们还是站在路边谈?”
顾晓鹰老老实实地跟他来到了树阴下。“她死了?”他失魂落魄地问。
“你以为呢?”
顾晓鹰呆呆地看着前面,几秒钟没说话。“我一直是准备和她结婚的,没想到她……”
“她自杀了,你才这样说。她要没自杀呢?”
“没自杀,我也是这样说。”
“要是她现在还活着呢?”
顾晓鹰抬眼看了苏健一下。
“要是她想自杀,后来没自杀成呢?”苏健冷冷地打量着顾晓鹰。
顾晓鹰听出了什么,他看着苏健,迅速判断着。
“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还活着。”
“她没自杀?”
“有人把她救了。”
“是她让你来找我?”
“是。”
“她有什么话?”
“你应该明白。”
顾晓鹰左手摸着下巴,原地思索开了,他抬起眼:“你叫苏健吧?”
“你问这有什么相关?”
“苏健,我和你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
“我看你……我看你挺喜欢她的,她也告过我。”
“怎么了?”
“你要她吧,我把她让给你了。”
“让?”
“我可以再给你两千块钱。”
“两千块?”
“三千块行吗?”
“好大的价钱,这就是你开的价?”苏健劈胸一把抓住顾晓鹰,拽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顾晓鹰感到了对方的愤怒,也感到了对方手臂的有力。自己不是对手。
“我要你的好价钱。”苏健劈面一拳打了过去。
第十章
他要做中国未来的政治家。没有人真正了解他这一抱负。他也绝不暴露这一“野心”。那是很危险的。他也只有在最冷静思考时,才正视自己这一深藏的心理。
此刻,夜深人静,全家人似乎都睡了。他独坐灯下,面对着墙上并挂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他喜欢挂这两幅图),桌上的一大摞中国史书,一沓活页纸,才真正进入自己潜在内心的角色,才从自己的坐姿中,从自己蹙眉思索的神情中,从自己深谋远虑的目光中,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政治家而有的胸怀气势。他伸出钢筋般黑瘦有力的手紧紧一握,慢而有力地收回来,似乎扭转了乾坤。
《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策略》
——他在活页纸上写下这个大题目。他无论是考虑全国的事情,一个省的事情,一个县的事情,一群人的事情,还是考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都必先写下这个标题,才能展开思路。一个国家、政党、集团,一个人(男人,女人,伟人,凡人,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做买卖的小贩,谈恋爱的年轻人……)不就要每时每刻研究自己的形势、任务、策略吗?谁不考虑自己的处境、要干什么、用什么手段呢?他不过是更自觉更彻底而已。他现在要通盘分析一下自己的处境,制定完整的对策。
每遇复杂情况,他就要这样全面清理一下思想;就要翻看一些理论书、历史书。特别是中国史书——他盯着桌上那一摞书——尤其能使他头脑清醒。
∑:总论
——他在总标题下写下第一个小标题。在具体分析之前,先要确定自己的出发点。他抽出《古文观止》上册慢慢翻动着。《邹忌讽齐王纳谏》,《唐雎不辱使命》,《李斯谏逐客书》,《孔子世家赞》,《屈原列传》,他停了停,诸葛亮《前出师表》,《后出师表》,他又停了停。飘忽忽有什么感想,屈原,诸葛亮,自己?他没多想。这些文章此刻不对他思路。
又抽过《古文观止》下册。一下翻到明代方孝孺的《深虑论》,头一句话(那上面有自己划过的红铅笔道)便吸引了他:“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他目光停留片刻。古人的政治辩证法触动了他,思想开始活动。
他又往前翻,宋代苏洵的《心术》。“为将之道,当心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开头一句便又触动他。这篇文章,他过去读过几遍。他按照自己划过红笔道的字句往下读,“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毛泽东的“有理、有利、有节”的六字策略方针是不是从这儿脱化出来的呢?“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知理、知势、知节。
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
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他在自己的“总论”下,写下这三行字。
自己现在的理、势、节在哪儿呢?自己的小利小患、大利大患又都是什么呢?一忍可以支百勇。忍字所含蓄的策略太丰富了。
又有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有一善,从而赏之。”“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然后是《论范增》。“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王。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先疑而后谗入。深刻。范增之类的贤能常常毁于一谗。政治是残忍的。那么别人谗自己呢?自己有哪些地方使得某些上层领导先已有疑了呢?或已有疑的基础了呢?太露锋芒?
又苏轼的《留侯论》。留侯,乃张良也。“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其志甚远也。”“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
要“忍小忿而就大谋”。
不可“才有余而度量不足”。
苏轼的《贾谊论》更深刻。“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有才能并不难,能使用自己的才能却是很难的。如何使用自己的才能,是更高的艺术。“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书中有注:贾谊,雒阳人,年二十余,文帝召以为博士,一岁中至大中大夫。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帝于是疏之。出为长沙王太傅。后召对宣宝,拜为梁王太傅。因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帝虽纳其言,而终不见用。卒以自伤哭泣而死,年三十三。这位洛阳书生,真可谓“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苏轼论道:“夫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对政治的论述还有比这更透彻的吗?
接着是《晁错论》,同理。这位谏请汉景帝削诸侯郡县、加强中央集权的出色政治家,遭谗而后被景帝斩。血腥的古代政治。“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晁错因忠诚而被害?其实是他自取的。他没看清政治,不成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像晁错这样,“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是难免要粉身碎骨的。
自己有“超世之才”吗?或许有。“坚忍不拔之志”呢?还有,欲求非常之功,有无“自全之计”呢?他眯起眼,闭紧嘴。残忍的历史使他心中生出冷酷,冷酷的心理使他绷紧的嘴唇含着一个冷蔑的嘲笑。头脑应该绝对清醒。现代政治虽然在现代社会条件下进行,但复杂性是同样的。窗外,黑魆魆的房顶上是暗黑的天空。
他在“总论”中又写下了:
只有治国的才能胆识而没有处世的复杂头脑是注定要失败的。
要有坚忍不拔之志。
要有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