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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着急问这件事啊?”
“不告诉算了。”小莉说着转身就走,“不就是四机部有个女医生揭发他了吗?他们‘文化革命’中恋爱过一阵,李向南有一些信在她手里,现在被当成了揭发材料。”
“你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
小莉丢下父亲,回到房间里换上游泳衣。她刚要下楼,在穿衣镜前照了照,犹豫了一下,又裹上一件塑料雨衣,跑下楼去了。
迎面扑来的烟雨中,一片美丽的绿叶快活地飘过。
李向南在雨中走着。
雨哗哗地下着,衣服湿淋淋地裹在身上,透心的舒服。没带雨具,索性在雨中淋个透。他高卷着裤腿,赤脚穿着凉鞋,蹚着街边湍急浑黄的流水。那水溶着夏日柏油马路的温热,暖暖地冲刷着脚面,很舒服。能感到水中砂土对皮肤的摩擦。他这样走着,又淡淡地想着什么。神思恍惚中,感觉分外敏锐。淋在身上的雨水是凉的这让他感到高空的寒凉;在脚下的水则是温的这让他感到天地交融后大地的温度。雨水只有吸收了大地的温热之后,才使人感到雨是夏天的。大地比天空更能储存热量,性格更稳定。气温不是比地温要变幻无常得多?天地交融,四季旋转。迎面扑来的雨迷迷蒙蒙,像大自然的沉思。
他也在沉思。
一片绿色的落叶在他眼前飘落着,左一飘,右一飘,最后款款飘落在地上。他俯身把它捡起来它的飘落曲线有什么神妙的感觉打动了他。
这是一片宽阔的树叶,绿中微微透黄的叶柄。叶面上分布着细细的脉络,那是叶柄的分枝,是叶子的血管和骨骼。他看着这片绿叶,它那样肥厚,充满了生命。凝聚着春天的光明,又洋溢着夏天的热力。在它的顶端却有一小斑微微显露着黄色。
他慢慢捻转着叶柄在雨中走着,眼前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是童年的自己举着一片绿得发亮的树叶在田野上飞跑。蓝天在两边掠过。奇怪,那是自己吗?最近为什么越来越多地在梦境中看到自己的童年呢?自己现在不是在春天里,而是在暖热的夏雨中。他突然在生命深处漾起一种神秘的感觉。朦朦胧胧中涌上的思想是:雨下着,天还要变得更热;雨继续下下去,最热的天气便过去了;再下雨,再刮风,就慢慢变凉了;再有一天,突然,秋天到了……
自己怎么想到秋天了?
他被一种急快的节奏打断了沉思。
一个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姑娘在大雨中快活地迎面跑来,苗条的身段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动人地闪动着。溅起的水花在她脚下盛开着。她右手高扬着一件半透明的蓝色塑料雨衣,旗帜一样飘动着。她一边跑一边像放风筝一样扭头朝后看着。
她和李向南几乎撞个满怀,一下站住了。
是顾小莉。两个人都惊喜着。
“谁在后面追你?”
“没有一个我臆想的人在追我。”小莉快活地笑着,雨水浇在她那缎子般光亮的肩上,“你怎么也淋着雨?”两个人都笑了。
“我送你一件礼物。”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李向南站住,把那片宽阔的树叶递给小莉。
“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小莉左手接过树叶,伸出右手来。她手中也捏着一片绿叶,那是片鲜嫩的小树叶,“我是刚刚捡的。”
“我是刚刚从树上摘的。”
两个人都被这神奇的巧合震慑了。为什么他们会在雨中相遇,又都用一片绿叶作礼物?
“你这片树叶怎么这么嫩,像春天的叶子?”李向南接过小莉的树叶端详着。
“这是小树上刚刚长出的叶子。”小莉说。
“小树的叶子发芽晚,可是秋天一到,它照样要和别的叶子一起飘落。生得晚并不一定落得晚。”他说。
“那我不管。我只管现在。谁像你,除了现在还要想以后;除了自己,还要想别人;除了快乐,还要想什么义务责任。累死了。”
小莉很帅气地甩抖着水淋淋的头发,水珠在雨中横扫过来,落在李向南脸上,他眨着眼笑了,感到她的可爱。那裸露着臂膀的健美身体,被雨淋透显得更加娇嫩光润。他感到着异性的吸引。只要伸出手揽住她,她就会扑在他怀里他能清楚地感到她身体的这种冲动就会格格笑着趴在他肩上,就会闭上眼,摸索着把嘴唇送给他。然而,他没有任何动作。她越吸引他,他越感到两人间的对立。这是他的理智不能不正视的对立。
“哪能都像你那样轻松。”他揶揄道,“我也考虑自己的利益,可我更愿意考虑和研究各种人的利益,研究更合理的社会的利益关系,并且关心对它的不断变革。”
小莉被这种哲言式的争论兴奋着:“我一口气告诉你吧:我只考虑自己怎么看这个世界,从不考虑这个世界怎么看我。”
“可我还要考虑自己如何看自己,这个世界如何看自己。”
“我现在只考虑二十二岁时怎样生活。”
“可我,现在三十二岁,却要考虑一生。”
两个人在雨中相互凝视着。
第二章
夜晚是最有家庭气氛的。
顾恒照例是一个人仰坐大沙发,平伸双臂搭在沙发背上。他在一切有可能的地方都这样,这样坐才舒服,才自在,才符合他那从容大度的气魄,才能更好地向四面散发他那魁梧身体的烘烘热度。他不断啊哈着和妻子儿女谈笑。
电话铃响了。
是赵宽定的。景立贞拿起话筒,拖腔拖调地把这点报告出来了:“噢,是宽定啊,听出来了,赵宽定的声音我还是能听出来的。你还是想找老顾?想找他谈谈?”景立贞一边拉扯着,给顾恒思考对策的时间,一边转过头用目光请示着顾恒。
顾恒蹙着眉犹豫了一瞬,微微摆了一下手。
“这两天老顾还是一直没回来啊,他在中央开会,住在会上了。你的事我早就和他说了……对,那天我就说了,老顾很关心你。他这两天见到你们省的省委书记,会见到的,肯定会提到你的事。放心好了……是,他当然不会不管。至于怎么管,你就更该放心了。你放放心心回东北去好了。”
景立贞挂上电话,回到沙发旁坐下。“这个赵宽定真能烦死人。一天几次电话,连着几天了。”她用那和她身体一样干瘦干练的声音说道,察看着顾恒的表情。他还是平伸双臂略垂双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转了一下口气,“不过,也亏得他在‘文化革命’中抢救你。”
“噢……”顾恒有了反应。
“可他这事实在是难管。武斗,炸楼,当时情况乱,他是造反派头儿,说不清是不是他策划的。现在有人要弄到他头上,怎么说得清呢?”
顾恒皱着眉叹了口气:“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爸,我劝你少掺和这事。避避嫌。要不,对你形象没好处。”小莉快嘴利舌地插过话来。
“一点都不管?”顾恒蹙眉若有所思,似乎不能接受这个意见。
“你管得了吗?越管越麻烦。”小莉又道。
“这种事,管得了也不要管,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顾晓鹰是一种不屑的口气。
“如果管得了,还是应该管管。”小莉反驳道。
“应该什么?‘文化革命’中他们抢救你,也是出于政治利益,有什么可感谢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利益的联盟,从没有可欠的人情。”顾晓鹰一副冷蔑的神情。
“我不是说感谢。对自己有过恩德、好处的人,你都要有所报。知恩必报。这种为人处世的形象对于政治家很重要。要不,这辈子怎么笼络人哪?”
“你不是说管了对爸爸形象没好处吗?”
“我指的是另一个形象:政治形象,那是更重要的形象。要服从那个形象。要不,一个省委书记去替一个造反派头头说情,政治上还能腾达吗?”
小莉的话向来是犀利透彻的。
“好了,不要争了。”顾恒摆了一下手,打断儿女的争论,“这事咱们不谈了。还是谈点轻松的吧。嗳,”他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景立贞说,“昨天你不是说赵宽定的事情又有些恶化?”
“我听东北来的人说的,可能马上就要逮捕赵宽定。”
“赵宽定本人知道吗?”
“不知道吧,他以为这次能拖过去呢。”
“他也是历史的牺牲品啊。”顾恒感叹道。
大门外有人敲门——不是摁门铃,顾晓鹰立刻敏感地站起来:“有人找我。”他走出去,令人蹊跷地把客厅门在身后随手拉上了。
顾恒投去怀疑的一瞥。
医院病房里,雪亮的灯光下,赵宽定正坐在妻子的病床旁。他这次来北京,既是为了找顾恒,也是为了陪妻子来看病。原怀疑是癌症,后查明是子宫瘤,便做摘除手术。
“你老是把事情往好了想。”刚做完手术不久的妻子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说道。
“不要紧,你放心。我不是刚和景大姐又打了电话,她非常热情。”赵宽定习惯性地伸出大拇指朝后连连指着,面带炫耀地说:“她已经和老顾说了,老顾能不管我吗?你放心,他绝对不是不想见我,他在中央开会,太忙。‘文化革命’中不是我舍着命把他抢出来藏起来,他早被打死了。我在他心目中分量还是重的。那二百块钱,还是老顾托景大姐给我的。收别人钱不好?知道。可他们硬要给,你一定不收会伤人的。老顾是很重感情的。他替我说上两句话,估计省里就不会弄我了。你大放宽心吧。这二百块钱,好好给你买点营养品。”
妻子李淑贤是个小学教师,她看着丈夫勉强笑了笑。这些年跟着他担够了心,也受够了苦。“不用。还是买点布给孩子做衣裳吧,记着给妈也买几尺。剩下的,留着还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