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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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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什么预兆?   
      
  昨晚,历史研究所党委副书记白贵德与一位女秘书一同陪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到他家。“范老,晚上还没休息?”高颧骨凸额头的白贵德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大声说道。  
  范书鸿正在堆积如山的桌子上拱出一点空看稿,闻声连忙站起,摘掉眼镜,笑着招呼:“老白,你来了?”他感到事必非常,白贵德从未来过,同时想到那朵红蓝两瓣的花。  
  党委副书记嘛,当然应该经常来。不过,知道范老在家忙于学术研究,平时还是少打扰的好。你们这些老知识分子我是理解的,物质条件多艰苦你们都不在乎,你们最需要的是时间,保证你们的时间是首要的。啊?不过今天,范老,看来要打扰您一下,有重要事情。“这位是市外事办的显纪民。”他介绍道。  
  年轻人左右看看:“范老,您居住条件很拥挤啊。”  
  “是啊,老同志德高望重,对个人困难很少提。而我们的有些领导同志对他们关心太不够。范老的住房问题我在所里提了几回也解决不了。好了,范老能忍受这条件,我们也应该能习惯。来来来,咱们就这样挤着坐吧,来个促膝谈心。”白贵德反客为主地招呼道。  
  三个来客在一片拥挤中分别坐在椅子上、床上。白贵德坐下得随便,显纪民坐下得平和,女秘书坐下得拘谨。  
  来自外事办的年轻人拉开文件夹看了看,说明了主题:有位西德著名记者,叫希恩斯,想来采访范书鸿:“他认识您。您去德国参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讨论会时,他见过您。”  
  范书鸿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只是把一些基本情况介绍一下,使您大致有个底。”年轻人对范书鸿很尊敬,同时带有职业的优越感和熟谙业务的自信,尤其显得平和稳重,不慌不忙。  
  “关于这位记者的背景情况是这样的:希恩斯今年四十三岁,来过中国访问,‘文化革命’中和‘文化革命’后各来过一次。他的妻子有一半中国血统。希恩斯本人的政治态度,主要说他对中国的态度,不属于那种特别友好的,用咱们通俗的说法,”显纪民笑了笑,从表情到话语都卸了两秒钟官腔,露出一丝年轻人的随便劲儿来,“不是亲华派,但也不是对中国怀有敌意的,比较中立。当然也有偏见,那是属于他的西方资本主义的世界观和看问题的角度和咱们不一样。  
  “他这次来中国,有一个多方面的采访计划,要找几位知名学者,包括您,着重想了解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现状。这些方面范老当然可以畅所欲言。”年轻人温和地笑了笑,“我们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既充分肯定我们各方面的进步、成绩,同时也不讳言我们某些方面的不足。”  
  “你光说好话,别人也不相信嘛。”白贵德呵呵呵笑着,添了一句。  
  年轻人感到这话添得并不自然,他脸上浮着宽容的微笑,等白贵德难听的笑声过去,又从容地接着说道:“要有思想准备的是,他可能会提一些比较棘手的问题。据我们了解,希恩斯提问题的角度往往比较刁。当然,范老是有经验的。比如,他会问到您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涉及国际国内各方面政策,政治,外交。您是历史学家,还可能问到您对‘文革’的评价,对毛泽东等一些人物的评价,您研究过宗教,又可能问到宗教政策问题,如问:你们允不允许外国传教士来中国传教?等等。凡是这类问题,我们可以坦诚谈出自己的看法,但在原则上,要和我们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保持一致。”  
  范书鸿点点头,他懂这个。  
  “另外还会问到许多情况,如知识分子目前的生活、工作、待遇等等。这些嘛,我们当然也是实事求是,以诚待人,不说假话。但是,”年轻的外事干部又卸了两秒钟官腔,近人情地笑了笑,“不说假话,并不等于任何真话都可以无限制地说,总要有所选择吧,咱们平时人与人相处,话说几分也要看对象嘛。”  
  “总之,要让对方形成一个全面的看法嘛,哈哈哈。”白贵德又添着话。  
  范丹妮陪母亲从外面散步回来,听见最后的谈话。爸,要干什么,接待德国记者采访?“以诚待人,不说假话?这就是句假话。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没有不说假话的。”  
  显纪民不介意地笑了笑。有了范丹妮这样一个言辞讥诮的女性出场,他倒不适宜像刚才那样一味官腔了。  
  “在哪儿接待?”范丹妮问。  
  “啊,”显纪民瞅着范书鸿,“对方有个要求,希望来您家中采访,看看您的生活情况。”  
  “我这家……”范书鸿为难地左右看看。  
  “您居住条件是差一些,应该想办法收拾一下。”显纪民上下左右看了看。  
  “咱们就这样让他们看,以诚待人嘛。”范丹妮说。  
  “主要是考虑国际影响。”显纪民温和地赔着笑。  
  白贵德很决断地站起来,说道:“范老的住房问题,所里立刻想办法解决,我早就想解决了。这次正好借东风。”  
  那朵红蓝两瓣的奇花。  
  她还活什么劲?胡正强,让他得意去吧。文倩岚,让她撑着脸,厚颜无耻地去做贤妻吧。自己就是想喝酒。接连几天到小酒店要上两碟菜喝酒。  
  他又来了,一个比她小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诸生华。在她身边坐下,关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借酒浇愁,不怕喝醉?我?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醉?她斜睨着眼睃着他,怪样地笑着。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她挥了挥手。这位年轻人向她献殷勤许久了,她对他不感兴趣:年轻人性饥渴,想找个女人睡睡觉而已。 
  别再喝了,明天我陪你喝,好吗?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赌钱嘛。年轻的骑士劝道。她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垂下头,任他扶着站起来,东摇西摆地走了。周围的世界在跳舞。  
  像是回到了她暂时借住下的一间单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水喝,他端来,还没喝就吐开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轻的骑士皱了皱眉,拿来扫帚拖布收拾了。然后扶她喝水,漱口,用温言抚慰她,接着又用手抚慰她,她的头发、肩背被熨着,她晕乎乎地感受着。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远处,谁家的钟冬地敲了一下,悠悠的。诸生华对她有了进一步的温存,他拥抱着她,亲吻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灯早已熄了。她知觉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开。他起身走到脸盆架旁,拿毛巾擦了擦脸,又挨着她躺下。两个人睡了。她只记得一窗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便入了她的梦。一个冷清透明又寂静无声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静止不动,像舞台上的布景。  
  她梦见到了前门,那儿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大音乐厅。外观无比华丽堂皇。要上演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她高兴极了。这不是胡正强的音乐会吗。两个年轻女人买了两张退票便往里走,她也立刻拉开钱夹拿出钱买了两张退票。她比她们钱多,这是她一时涌上的优越感。她独自拿着两张票走进音乐厅。里面却很破陋。她沿着很陡的下坡台阶往前排走着,感到一种恐惧,周围影影绰绰,蓝蓝绿绿,看不分明,来到舞台前她回过身,音乐厅内找不到一个合适座位。前两排坐着一些灰头灰脸的人,衣衫破旧,表情呆板。有两三个空位。她坐下了。始终没有注意过台上,也没听到音乐,只关心着台下的观众。演出将结束时,一个男人上台报幕,下面将演唱一支颂歌,歌颂一位伟人,因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却已散场。人呼啦呼啦往外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尽,街上冷清,空无一人。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带着一辆自行车,便叫住她。回过头却是林虹。她从林虹手中要过自行车来骑,车却坏了,骑不动。她恐惧地想叫,却变成呻吟,她醒了。你怎么了?年轻的骑士又抚慰着她。她翻转身紧紧搂住他啜泣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着她。上公园,去影院,进饭馆,入舞厅,回房间,两人同居着。年轻的骑士如饥似渴,在她身上倾泻着,弄得她也渐有了亢奋。身体发暖,脸颊发热,如葡萄酒半醉,却感到他日趋凉淡。每天来得时间短了,隔日才来了,来了三言两语便告辞了,开始忙于学问了,后来,便杳无音信了。一打听,他已出国深造了。  
  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白这是遗弃,又一步步去小酒店喝酒。耳边分明又响起孟立才阴狠的笑声:“你现在是最不值钱的廉价货,谁都可以尝一口就吐掉的贱货。”  
  这一天她醉得厉害。她的自传体小说被编辑部退了回来:《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她没有停泊点。她被浪冲来冲去。她是一条残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再无生路。  
  她在酒店里吐了,周围都是嫌厌的目光。她回到单人宿舍又吐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这是她的肝,红艳艳的,连着绿胆,那是她的心,跳着,还滴着血,那是她的胃,脾,肠,一摊,五颜六色,鲜血汪汪。痛苦到极点了,活不下去了。她睡死过去了。  
  从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梦中经历了一个世纪,醒了,看见窗外朗朗的阳光。她喝了几口水,又昏恹恹睡去,到中午,再醒来,看着窗外一树绿阴,感到一点饥饿。她懒懒地起来,收拾了地上的污秽,洗了脸,刷了牙,开始清醒,淡忽忽掠过脑海的是:今天该换什么衣服?及至换了衣服,坐在镜前慢慢梳妆打扮时,一边抚摸着脸上的皱纹一边想:那篇退回的小说稿该托谁推荐到另一个编辑部?  
  她站了起来,拿起皮夹倦倦地伸手拉门,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丝自嘲。她发现:人痛苦来痛苦去,最后却还是照旧地、平平常常地生活。  
  德国记者一周以后来。一周便是七天。白贵德与历史研究所党委紧急开会,紧急行动。外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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