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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生着的人有无数困扰和折磨;但除此,他们还有一个简单而巨大的问题,那便是死。其实世界上原本只有两个问题:生与死。
如果自己能重新生活,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什么样的家庭?眼前又飘动起粉红色的镂花窗帘,明亮的灯光,二十年后的女儿已做母亲……自己将翻译许多书,写许多书,将随代表团出访,将面对微笑与鲜花,将再有自己的女儿……
后半夜了,他再一次走到女儿床前,她酣睡着像一个春天。他把今天新买的衣服放在她枕边。又凝视了一会儿,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小脸。再见了,我的好薇拉。爸爸要出差了,你乖点。爸爸刮了胡子了,这一下不会扎疼你的,好好睡吧,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又回过头停住了。他已经把钥匙解下留在桌上了,他迈出去,碰上门,就再也进不来了。他在门口犹豫着,他该不该再回到床边看女儿一眼,再轻轻吻她一下?不,他感到自己的动摇了。内心冲突着——既剧烈又平常,既长久又短暂,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明确的思考与结论,他已然把门轻轻拉上了,碰锁已咔地响过了,他和女儿永别了。人生中许多重大的抉择就是这样作出的吧?
秋天的深夜已经清寒,月亮好高,接近正圆,冷冷的照下来,让人想到宇宙浩渺。一块薄云浮在碧空,像一个头朝西的娃娃,又像个头朝东的熊猫,还像几个头朝南的小企鹅。世界人生都像这朵云,你看像啥就像啥。他又在空中看到于粉莲那张难看的大脸了。此刻,他对她什么感情?仇恨?厌恶?敌视?不知为何,他多少感到可以惩罚她一下的快感。他真想向空中发一声喊:你好好活吧,你发疯吧。
他没有喊,只是有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道路不平,整个城市,要不是明亮的月光,要不是黑暗的阴影。他钻出黑暗走入光明,又钻出光明走入黑暗。
好了,到了他选择的地方了。神圣的地方,威严的牌子,黑魆魆的楼影。空寂,冷清,树杈。他将在这里写下一生的句号。死是生命的否定。然而,死是否也能算生命的一部分呢?如果这样,他是在一生中做出最后一个勇敢的行动了。他要发一声呐喊……
晚上,妻子回来了,陈晓时原本以为自己克制得很好了,会有相当的风度与温和,连最初要讲的话与笑容都是反复准备好了的。但这一切表演没维持多久,他就发作了。
你们一天干什么来了?一定是他请你吃饭或者你请他吃饭了。你不要解释,你一见他就想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了。你又把他的弟弟妹妹拉出来干什么?纯粹是谎话。你见了他一定是缠缠绵绵了,他处境不好?哼,那才激起你的同情呢。同情不是爱?是不是爱,可有了爱再同情,那就是加倍的爱了。让我别丧失自信?我当然自信。我只是对你不相信。为了你那一点浅薄的感情享受——你还不承认那是你的享受?——你不惜伤害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太自私了,太拙劣了,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解释。你别给我做解释,你不要把别人拉进来。你们俩在一起怕什么?他老婆不在,房间窗帘一拉,你们愿意怎么表达感情就怎么表达,你可以补偿夙愿。我胡说八道?我才不胡说八道。我没有涵养,没有胸怀,对了,我就是这样,你愿意去痴情就痴情吧。孩子可以丢在家里,一切都可以牺牲,你就要实现你那一点感情上的虚荣与快乐。我知道你好,对什么人都善。那是你初恋的对象,你更得善了。你要安慰他,鼓励他,你要让他感到温暖,感到人生的价值,你要让他永远为他过去失去你而痛苦,你要让他觉得你伟大,你要在一种又伤感又美好的情感中获得陶醉。那多刺激啊,我才不嫉妒呢。他算什么?不过是不值一文钱的伪君子。我骂他你急什么?我诬蔑你了,我蛮横无理了?我骂他你就是心疼嘛,要不你急什么?和那样一个痞子能在一块儿混一天。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你。你和那些跳来跳去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不惜破坏最宝贵的东西去满足自己的低级趣味,你根本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有这个家,还有孩子。你去吧,你以后可以天天去, 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想见你,根本不想你回来,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妻子解释,妻子屈辱,妻子顶撞,妻子不吃饭,妻子趴在床上痛哭失声,妻子长时间地抽泣着。他终于发泄完了,终于知道妻子受的折磨已超过他受的折磨了,终于明白自己是在冤屈妻子了,理智回来了,他平息了,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开始劝妻子吃饭,开始抚摸妻子抽动的肩背,开始认错,开始捧起妻子双眼哭红的脸来亲吻,开始有了温情。
晚饭后,很久。妻子铺好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温柔地讽刺道:你还是哲学家,搞人生咨询呢。你真是太“理解”人了。
他正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略略醒悟过来,回了一句:再伟大的人,其实他也很渺小。
第十九章
京都的一些人在议论《参考消息》上的一篇消息:“未来世界的动物”。五千万年以后的未来世界上,地球上的动物将变成什么样呢?英国地质学家及权威生物学家德格迪臣在《地理杂志》上对这个问题作出如下预见性描述:
五千万年后的地球,在动物的名单上,人类将会榜上无名,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惋惜而又痛苦的事情。因为由于科学发达,说是进步,其实乃是退步,人类在那段时间之前,就已经被自己的科学毁灭。
可是在另一方面,许多动物却可以适应环境的改变,使它们自己在不断蜕变的气候与地理环境下继续生存,与此同时,它们的体积及官能同样地与现时大不相同。
德格迪臣博士认为,一直以来,人类控制了环境,使动物的变化停住了。但是,在未来的日子里,当人类把自己毁灭了之后,许多动物就会转变得很快。
在地理环境方面,五千万年以后,大西洋和太平洋都会比现今缩小了很多,东南亚会和大洋洲连接,非洲则保留和现在大概差不多。人类科学家无法控制地壳的移动,他们的科学保护不了自己,终于首先被毁灭了。地球上的自然平衡受了影响,其他的生物也改变了,人类养的牲畜会追随人类死亡,能够适应环境的则逐渐改变。
长期受人类压抑的老鼠会迅速繁殖,体积会变得狼狗般大小,口里长着剃刀般锋利的齿,并且会成群结队猎取食物。不过鼠群对箭猪仍然没有办法,因为那时候的箭猪身上的刺会变成坚硬的甲,遇到了危险就会蜷缩起来,成为一个钢球。仍然爬行的蛇能够把致命的毒液喷射到十米以外,那时会有一些无翼的鸟被它们猎食。兔子会长出一对长脚,跑起来比现在更快。还有用两只脚行走的“兔猴”。骆驼也会跳而且跳得很远,能够几个月不进食而仍然生存。
李向南又到医院做了X线钡餐检查。还做了一系列相应检查。这次是专门联系的最有经验的医生。
根本不是癌症!只是胃炎。
生活对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两个星期来的全部怅惘,人生伤感,对生死的考虑,各种超脱的开悟,现在都显出一些矫情和可笑来,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检查的结果。但是现在结果的权威性、明确性是不容怀疑的。以前医生的种种说法显出了轻率和平庸。他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地接受了新事实。他理应感到轻松。他也便真的感到轻松。癌症的阴影消失了,天空似乎从阴郁中明亮起来。
但他并没有为此欢欣鼓舞,并没有很好地品尝这个轻松。
当他走出医院时,只觉得自己从那种带有宗教情绪的人生哲学思考中走了出来,又像以前那样现实了,又考虑起各种要做的事,各种要开拓的功利了。他立刻审视到自己这个“世俗化”的思想变化,一瞬间又做了自我批判。癌症的阴影,死的可能性,这些天来毕竟促使自己做了超脱的思悟,这是非常宝贵的。一个人是该有越来越清醒的人生哲学。癌症的阴影消失了,他同时失去的是那种沉郁、自怜自爱的情绪环境。任何疾病都会给人带来一种可以沉溺其中的情绪环境,可以以此来博取别人的关心、安慰与同情。那是很容易腐蚀人的。
现在,他又必须像一个健康的强者面对现实的一切,只是比以前更达观而已。
后天就是十一国庆节了。
六岁的涛涛是个可爱的孩子。看到爸爸忙,自己便坐在一边玩,看小人书,等着。这个漂亮的大姐姐也在等着和爸爸谈话,他知道她叫陈小京,是个中学生。
陈小京今天要找陈晓时:陈老师,我们要举办科学节,我来送请帖,请您一定去。她说。看到又来了一群人,她便往后退了退:您先忙,我等会儿再和您谈。她便坐到一边,有了和陈晓时的儿子聊天玩逗的“义务”。
你长大愿意当科学家吗?陈小京问,她和这个小男孩并坐在大沙发上。
不。涛涛认真地回答。
喜欢当工程师吗?
不。
作家呢?画家呢?音乐家呢?
不,不,不。
那你愿意干什么?
开汽车。
开汽车?这真是六岁儿童的幼稚理想,他们还什么都不懂呢。你长大肯定就不愿意开汽车了。
愿意,就愿意。
她笑笑:还愿意干什么?
开摩托车也行。
还有呢?小京含着大姐姐的微笑。
他,最好有一辆小汽车,再有一辆摩托车,对,摩托车比汽车更好,像电视上看到的穿越大沙漠的那个人开的一样的,戴上一个亮闪闪的头盔,再背上一支猎枪,穿上黑皮靴,腰里最好再别支手枪,胸前还挂个望远镜,像船长挂的那种,想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摩托车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