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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因为要出国,黄公愚情致又兴。东方艺术协会自然应该每天给他派车来,他让夏平陪同着,满北京地逛商店,准备出国物品。
先要服装。王府井百货大楼,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出国人员服务部,各大服装店,都走遍了。我要出国,他笑呵呵地隔着柜台对年轻的女售货员说明道。对方冷淡地瞟他一眼。他不在意。老人嘛,有涵养。左等右等,总算把衣服拿来了。他要的是西服。试一件不合适,试两件还不行,要第三件,飞来了白眼。要第四件,自己早已嗫嚅,售货员也不再过来了。他恼了,心中骂了,可还是靠柜台等着。两边的人汹汹嚷嚷,左右涌动着,他东倾西歪地站不稳。嗳,年轻人怎么瞎挤?夏平站在后面护他,身单力薄也护不住。等够了,挤够了,冷脸看够了,汗流够了,挤出人群来,一无所获。满肚火,再去另一家。
这西服就不考虑老人的身材,怎么没有一件合适的?
买不着,做。大服装店来不及,最少要等一个月。到小店,也满腾腾。托人,总算行了。万事靠人情,什么世风?小不忍则乱大谋,放下原则性,搞点灵活性。简陋拥挤的小门面内,裁缝拉开皮尺上上下下量他身体了,他挺起胸腹,老干部的风度又来了。我这是准备出国,可能还要担任代表团比较负责的职务吧,服装要讲究些,要不外国人看笑话,这可是个外交礼仪问题啊。
一步顺利步步顺利。买箱子,要结实的,漂亮的,带轱辘的,要拿得到国际上去。买衬衫,要多几件,到了外国要天天换衬衫,一天不换就要让外国人笑话的,要不同颜色、不同款式,要不,你换了也看不出来。买领带,也要多几条,要各种颜色,那是进口货?一条二十多块钱?这么贵?贵,也买,要一条红的,红的人显年轻。买电剃刀,要日本的,质量好,不出故障,出了国,胡子要天天刮,保持崭新的精神面貌。还要买点小礼品:檀香木折扇,蜡染桌布,剪纸,中国风景名胜的明信片,瓷的小佛像。到外国人家里做客,要给主人送礼物的。这些东西不贵,但有民族色彩,据说西方人最喜欢。
爸爸,你买得太多了,不是说准备少量小礼品就行了吗?夏平说。
你知道什么,我在团里的地位肯定比较显著,到了外国,都来请我去做客,不够应付怎么办?嗳,夏平,你的服装准备好了吗?肯定要让你陪我出国的。
东西差不多齐全了,西服也做好了,高高兴兴在家里一次次试穿。上衣笔挺,裤子笔挺。提起上衣的双肩来抖一抖,再松手,沉沉地落在身上,直直地往下垂,更笔挺了。提起裤腰来,往上抻一抻,裤子唰唰地直线向下。人挺拔了吧?崭新放光了吧?再把胡子刮光,爸爸更显年轻了吧?人们可能以为才五十多岁呢。
夏平在身旁服侍着,帮他翻着领子,打着领带。不用,我自己能打。他兴致勃勃地要显示自己的年轻敏捷。但还是让女儿打了。女儿帮他打领带,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有着当首长的舒服感,当家长的舒服感。这是两种不同又极相似的感觉。还有一种小孩子被母亲抚弄的舒服感。夏平的手纤细耐心,碰着他的脖颈,让他感到无微不至照顾的舒适。
你们看怎么样?他对着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几个儿女说道,把身子转来转去。还是西服漂亮吧?谁说西方文明不好?西方的科学技术就比中国发达得多。西方比中国富裕得多。小汽车旧了,漆皮擦破了,开到垃圾堆一扔,衣服、电器设备过时了,也一扔。哪像咱们,喝完酒,吃完罐头,空瓶空罐,都要留着用,他一指窗台上一溜排放的几个罐头瓶——那里装着白糖、红糖。咱们现在落后得多。你们看,爸爸买了电剃刀,问,有没有备用刀片?没有。那刀片磨秃了呢?磨秃了?在外国就把电剃刀扔了,再换一个。咱们这思想就跟不上现代文明。所以要出国参观参观,学习学习。外国很文明,有很多讲究。吃饭时不能出声。小华,像你那样吃饭吧叽吧叽响可不行。你别瞪眼。知道不文明了,就改掉。还有,吃完饭不能剔牙。牙里塞了东西怎么办?用手捂上嘴剔。爸爸,就你能剔牙,吃完饭能剔半个钟头。平平说。从今后我就养成习惯,不剔了。外国冷饮多,我用冷饮漱漱口就行了……
“黄老,”协会的联络部主任雷彤林不知何时来了,甜乎乎地笑着,进了客厅。
啊,有什么事?
“关于出国的事情,您不是一定要让女儿陪同出国吗?”
是。这是我提的条件。
“您讲过,这是让您出国的先决条件。和有关领导部门反映了,经过研究,这很难做到。另外,考虑到这次出国行程比较紧张,活动量也比较大,您身体可能很难顶下来……”
所以我一定要让夏平陪同。要不,我这次就不能去。
“明白您的意思。所以,他们经过反复研究,为了照顾黄老您的健康,慎重起见,这次出国,决定暂不安排您去了,安排一位年纪轻些的同志去。等明年,外国代表团来中国回访时,再安排您参加交流活动。”
什么?……
要陪同父亲出国,夏平自己也需作些准备。出国一定要裙子。女人在正式外交场合绝不能像她这样穿裤子。于是,连买带做,添了几条裙子。要有点民族风格。平平等鼓动道,于是,做了两件旗袍。上衣,毛衣,鞋袜,也都五颜六色逐一添置。该烫头发。平平说,春平说,姐妹们一起说,于是,她第一次去理发馆烫发。她完全是不得已地、被动地做着这一切。披着波浪般的鬈发回来了,正好,旗袍也做好送来了,快试试。姐妹们一起撺掇着。她淡淡一笑,不愿扫她们的兴,听凭她们七手八脚围上来摆弄着给自己穿好了,妆扮好了。真漂亮,太漂亮了。姐妹们像一朵花开放一样拍着手从自己身边四散开,又拍着手围着她转着,观览着,惊叹着。快认不出你了,二姐。平平高兴地嚷着。快,到镜子前照照,你自己看看。
有什么看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干瘦,憔悴,身材单薄,再打扮也是那灰样子。平平,你闹什么呀。她脚底下站不住,被硬推到穿衣镜前。只是随便的一瞥,但目光停住了。镜子里出现的不是自己。谁,这么漂亮?很面熟又很面生。吃惊地直愣愣地盯视着。一片恍惚,犹如梦境。她认识,这是自己,是夏平,头发是刚烫的,旗袍是刚做的,后面站的是平平。
是自己。她清醒了,平静了,镜面不再波光晃动了。穿着打扮能起这么大作用,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么说,她还好看。当然,她也看出了自己的缺陷:脸色不好,人显瘦。衣服是衣服,剥去衣服还是自己。
二姐,你该练习练习出国访问了。平平笑着说。
这怎么练习?
就穿上这一身,我陪你去天坛公园,那儿每星期天都有个“英语世界”,你可以去那儿验一验你的英语水平。
她拗不过平平。星期天上午,她又像被推着一样跟平平来到天坛公园。
封建皇帝祭天之处,自然规模巨大。占地四千亩,是故宫的三倍。中国现存的最大坛庙建筑。她们从西门进,笔直的大道,直通前面的祈年殿和圜丘坛——一千米远处的绿荫后殿亭掩映。大道两旁古柏苍苍,浓荫蔽天。儿童运动场阳光灿烂,土黄草青,滑梯,翘板,转椅,秋千,孩子们笑闹嬉戏着。含笑旁观的是一对对幸福的家长。
到了。平平说。
几株参天古柏布下几亩浓荫,蠕动着一大片喧嘈嘈的人群。越走近,嘈声越大。最后,便被这嘈声淹没了。真是个英语世界。成百上千的人聚在这里,别无他事,就是来说英语。有老年,有中年,青年最多,许多大学生。和你说,和他说,左右说,前后说,走着说,打着手势说,翻着书说,风趣地说,认真地说,潇洒地说,矜持地说,一圈一圈地说,两个两个地说,男的和男的说,女的和女的说,男的和女的说,女的和男的说,流畅地说,结巴地说,自信地说,怯懦地说,微笑含情地说,神情严谨地说,交换对手地说,固定对手地说。四面有不少围观的人,有人干脆深入到圈里,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着。及至有人上前礼貌地用英语与之交谈时,他们便脸一红,连忙摇手。
“你好。”一位戴着眼镜的男青年上来热情地对平平用英语说。
“你好。”平平也连忙用英语回答(英语,是这个“世界”中的惟一语言)。因为嘈声如潮,在这里讲话必须大声。
“你头一次来吗?”对方的英语很流利。
“我来过。她是头一次来,我姐姐。她要出国,我陪她来感受一下英语世界。”黄平平也用流利的英语回答。
“您去哪个国家?”男青年转向夏平,也许是夏平比较年长,也许是夏平穿戴漂亮,也许是她要出国,小伙子对她尊称“您”。
“噢,”夏平猝不及防,脸红了,连忙用英语回答,“美国,加拿大。”
“是攻硕士、博士吗,自费还是公费?”
“不,不,是陪我父亲出国访问。”
“是什么代表团?您英语讲得很好。”
“讲得不好。我今天就是随便看看。”夏平用英语窘促地答道,转头对平平用中文小声道,“咱们走吧。”她已经出汗了。
“好,对不起,再见。”年轻人礼貌地告别,又回头看了平平一眼。
“二姐,你怎么了?”平平拉住夏平,“这就是让你训练一下嘛。”
“我不行……”
“什么不行。你的英语不是挺棒吗?比我棒多了。”
“你们好,可以和你们交谈吗?”一个礼貌的、有些沙哑的声音。英语。这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偏瘦,个子较高,穿着简朴,一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