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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清秋,风渐起,马长嘶。
22 会京师
不日,赵琮与顾惜朝率领整装待命的十万精兵,回师南下。
尚未入得关内,便受那燕云之地的百姓一路上箪食壶浆、牵袂相送,父老们无不涕零于尘土,苦苦哀求离王留兵保十六州不再受边疆战乱、沦陷他国之苦。赵琮少不了一番安抚人心,并允诺回京后尽快禀奏圣上,派兵驻守,自是赢得了百姓们感恩戴德的一片溢美之声。
这一路南下,离王平乱的消息犹如长了翅膀般飞越百川千壑,不久便流入京城去了。
宋帝赵佶见边关围解龙颜大悦,竟下谕出外城通天门御驾亲迎;朝中各派大臣见圣意昭昭,自然是见风使舵,纷纷上表大赞离王功绩;平民百姓们更是口耳相传、崇敬有加,连市井之上小儿玩耍时,都唱道“凤北飞,驱众旆;凤南还,栖金銮”。离王还未入京,便已深得人心,声势如百川归海,日渐浩壮起来。
诺大京城之中,只有一人始终是以冷眼旁观的,不誉不诋,于朝堂上不论众臣如何喧腾,始终不发一字之评。
那便是统领六扇门的诸葛神侯,诸葛先生。
他神态平静如水,只自如常行事。往来于六扇门的人却不难察觉,衙中的京城捕快比往常忙碌了许多,连四大名捕中的无情,与早先陆续回京的铁手、冷血也久不见踪影。
每有人无意中提及,诸葛神侯只微微一笑,说道:“公务繁忙。”再无下文。
深秋将至,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将朱墙明瓦的宫城浸泡得几乎失却了根基,更为汴京渲染了几分苍茫寥落的秋色。
戊子。大吉。
辰时起,寒雨渐歇。
由内城安远门通往外城通天门的大道上,百余宫人焚香净衢,铺于地面的迎驾红毯足有数里长。
离王的军队已在城们外不远处安营扎寨,等候御驾。
离王赵琮也在等候着,虽然面上不动声色,手中一盘棋未及收尾已隐隐有颓败之气。
对弈的顾惜朝哂道:“心有旁骛。再不专心点,可要输给我了。”
赵琮干脆抓了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洒,弃子认输了。
“不知为何,一切都计划好,只差这临门一脚时,我却心神不宁起来了……”
“人都道‘近乡情怯’,而今金銮宝座当前,敢情堂堂离王殿下也‘情怯’起来了?”
赵琮斜了一眼某人脸上过于明显的取笑之色,摇头叹道:“心狠、手辣、气傲、嘴毒,真不知你这人究竟好在哪里?唉唉,交友不慎……”
顾惜朝大笑,忽又满面阴冷,语带讥诮道:“交友不慎,总好过遇人不淑。”
赵琮知道他又触动了心事,正要出言相劝,不远的树丛中遽然潜出个人,几个兔走鹞落,翻到赵琮身侧。
一身宫廷禁军的装束,却在乌沉沉的头盔下,露出一双灿若寒星,比秋水还有神的眼睛来。
不是秦苦寒是谁。
赵琮拈着盘上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送回盒去,淡淡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秦苦寒拱手道:“都办妥了。”
赵琮目中寒光一闪,面上流转出混合着激动、愤懑、快意与兴奋的诡异神色来,清雅的声音也因心潮骤起而显得有些扭曲了。
指间拈着的黑白子碎作粉末,无声地飘落。
他尖锐又突兀地笑了一声:“嗬……惜朝,陪我去向我那高高在上的皇叔请个安如何?”
顾惜朝笑道:“自当奉陪。那皇帝老儿若是知道这一切是谁一手操纵的,脸色一定好看得紧呐!”
赵琮对秦苦寒道:“带路吧。”
城郊树林旁的一座农舍。
茅草铺顶、原木为梁,倚着菜田而建。不论怎么看,也只是座普通到随处可见的农舍。
拉开秘门走进农舍地窖的秦苦寒,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地上那一团寂然不动的人影。
人影呼痛一声,转醒过来。
赫然是当朝皇帝赵佶。
他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再瞧瞧自己身上的粗布衣物,震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朕怎么会在这儿?”
“当然是我把你敲晕了,运过来的。”
秦苦寒的口吻颇有些江湖豪客惯有的骄横无礼的味道,仿佛他口中的这个“你”,并非什么九五至尊,不过是街边游荡的流民乞丐。
赵佶定睛一看,惊道:“你不是那个手持平乱珏,说是有要事启禀的内城禁军么?”
“是内城禁军统领。”
“你……好大的胆子!挟持天子罪大恶极,当诛九族、凌迟处死!”
门外传来一声讥嘲的轻笑。
“诛九族?皇叔,算起来你也在这九族之中呢!”
赵佶将眼睛望向来人,如泥胎木雕一般呆住,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琮与顾惜朝施施然进了门来,一个笑得咬牙切齿,一个笑得不怀好意。
赵佶面上的惊愕之色逐渐被愤怒与悲痛取代,颤声道:“琮儿……琮儿……居然是你……”
赵琮猝然暴怒起来,目中射出冰刀一样的寒光,他一把揪起赵佶胸前衣襟,拖将起来,厉声喝道:“琮儿琮儿!你每叫一声,就如同利刃在我心头狠狠划过一刀,教我痛不欲生!你灭我族杀我父,居然还有脸皮一口一声琮儿?!”
赵佶戚然道:“九皇兄的冤屈是朕之过,朕每每念及此事,也是愧疚难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朕已尽所能补偿你了,怎么还不能消你心中怨恨么?”
赵琮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补偿’?我父王与族人的百余条性命、我十年囹圄的煎熬折磨,你拿什么来补偿?你补偿得了么?!你自恃立于权力的最顶端,操纵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可以为所欲为——既然你可以,为何我却不行?”
他喘了口气,松手将赵琮丢在地上,轻蔑的眼神飘过来,冷冷道:“皇叔,你整日醉心琴棋书画、耽于安逸享乐,求仙问道、玩物丧志,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你治国无术,亲信佞臣、打击忠良,苛捐杂税、鬻官卖爵,使普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哪有半点明君英主的模样?你对辽金北蛮惶恐迎奉,割地赔款、予取予求,惟恐他们铁蹄南下自己帝位不保,视边关百姓与将士的性命为草芥,又有何面目面对我赵氏列祖列宗?像你这般不义、不孝、不能的昏君,也配赖在帝位上作威作福?我恨不得将你一把拖下龙椅来,狠狠踩上两脚!”
赵佶被他劈头盖脸地一番淋漓痛骂,噎得脸色灰白,吐不出半个字来。
顾惜朝走到赵佶面前,半蹲下身来平视着他,道:“江山重担,既然你挑不起来,那就交给能担负的人去挑,你也落得个轻松自在,如何?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一纸传位诏书即可。——还是说,你现在就想到九泉之下,向祖宗谢罪去?”
赵佶又惊又怒,悲愤交加,指着他骂道:“你这逼宫篡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顾惜朝眉一皱,拔出腰间的“秋水长天”架在他颈上,阴恻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你骂我乱臣贼子,明日我便做了丞相将军,天道只一个字,唯‘争’而已!我逼了一次宫,就不怕逼第二次,即使是叫我手刃当今天子,我连一根睫毛都不会眨一下,你信是不信?”
清冷的剑锋贴在颈上,寒气却已渗入肌理,皮肉割裂般的感觉令赵佶噤若寒蝉,浑身颤抖起来。
顾惜朝忽然很是明亮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你怕什么?只要你写一纸诏书而已,又不是要拉你去凌迟。按我说的话,一字不错地写,我心情舒畅了手上自然也就拿得稳当。否则——”
赵佶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了。
赵琮向站在一旁的秦苦寒使了个眼色。
秦苦寒从怀中掏出一卷黄帛,铺在桌面上,再备好丹砂朱笔。
顾惜朝拽着赵佶坐下。
赵佶见黄帛上鲜红的玉玺印子触目惊心,知道大势已去了,绝望地长叹一声,提起朱笔。
顾惜朝略一思索,道:“就写‘朕以不德,获奉宗庙,赖天地之灵,方内尽安,足十年矣。永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只惧,靡遑康宁。乃忧勤感疾,虑壅万机,断自朕心,以决大计。神宗嫡孙琮,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付以社稷,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天人之望,非朕敢私,离王琮可即皇帝位,凡军国庶务,一听所裁决,朕当以道君号,退居旧宫,予体道为心。释此重负,大器有托,实所欣然。尚愿文武忠良,同德协心,永底于治。’”
赵佶听得心中酸痛不已,含泪下笔,真可谓是一字一滴血、一句一行泪。写罢将诏书一推,覆面恸哭。
顾惜朝捏着帛角拎起来,细细端详后递给赵琮,笑道:“瞧这一手瘦金好字!”
赵琮扫了一眼,卷好装入筒中,以蜡封口,交予秦苦寒。
“送入宫中,不得有失!”
“是!”
出了农舍,顾惜朝道:“既有诏书在手,何需那么麻烦,直接公告天下不就得了?”
赵琮缓缓摇头,道:“你知道我父王被屈的罪名是什么,‘通敌叛国、谋朝篡位’,可怜我父王一生清白,薨了却要背上这等耻辱的罪名!从那时起我便下了决心,不但要夺下帝位,更要做得光洁无暇、人人敬仰!我要的,不是残破飘摇的半壁江山、不是千夫所指的谋逆罪名,我要在顺应天意、万民拥戴的情况下登上帝位,洗刷父王的不白之怨!惜朝,你完全能理解罢,你也极度渴求着罢,芸芸众生对你发自内心的尊重、敬佩、崇拜的目光……这不正是你苦苦追求权势的真正原因么?”
顾惜朝怔住了。
出身低微的他,从小饱尝世态炎凉,无数的白眼、唾骂、羞辱、嘲弄……这一切打击却更加激发了他的横溢才华与傲然风骨。他怀才不遇,他怨世嫉俗,他求权若渴,他不择手段……而这一切的原因和动机,不正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尊重。
他想要得到旁人的尊重,却只能靠步步上爬、把握权势来得到。
如今眼见大权在握,他意气风发的同时,却感觉到一种莫明的悲哀……
究竟错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