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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木合不得已离开西辽。在饱尝风餐露宿、流离跋涉之苦后,追随札木合的只剩下区区四个人了,就这四个人也早已心存异志。
一日,札木合在沙漠边缘猎到一只野驴。他让家将架火烧烤猎物,自己坐在一旁,吹起了许多年不曾吹过的长笛。笛声凄怨。笛声中,女儿可爱的面容浮现在脑海,泪水渐渐蒙住了他的双眼。突然,他的脖子被绳索牢牢套住了,几乎使他窒息,接着,全身都被捆绑结实。他注视着四位家将凶相毕露的狰狞面孔,心里明镜一般。他没有丝毫挣扎的企图,只是望着不远处还架在火上的野味长叹一声。
四个家将丝毫不想掩饰对旧主的厌弃,他们津津有味地分享完喷香的驴肉,押着札木合前往蒙古主营……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地听着扎西的讲述,目光时时掠过札木合消瘦憔悴的面孔。“讲完了?”扎西话音一落,他问。
他平和的态度使扎西受到鼓励,益发急于表白自己的忠心:“小的四人久慕大汗光明磊落,宽仁大度,不似本主狡诈残忍,反复无常,早存弃暗投明之心。也是天助我等,将大汗的仇人擒获,此皆赖大汗威德。”
成吉思汗依然很平静:“你们主人素日待你们可好?”
扎西不料有此一问,张口结舌。
“说呀!”成吉思汗没有提高音量,唯语气严厉了许多。
扎西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可……”
“行了!你们既有弃暗投明之心,为何不更早前来?”
“小人等深知本主与大汗不共戴天,若能擒住他来献大汗,更能表明我四人一片忠心。”
成吉思汗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冷厉的憎恶:“朕再问你们,如果朕与你们的主人换个位置,你们又会如何待朕?”
“这……这……”
“朕实说吧,如果你们不是擒住本主来投,朕纵或不用你们,也决不会杀你们。来人,将他们推出去!”
凄厉的哀求声渐渐远去,帐中重新归于寂静。成吉思汗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札木合身边。札木合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成吉思汗伸手接过斡歌连递上的弯刀,亲自为札木合割开身上的绳索。札木合一边活动着麻木的双臂,一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多谢大汗,我已被绑许多时日了。”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顿生恻隐。“安答请入座叙谈。”
“不可。我乃大汗死敌,今为阶下囚,岂能再受宾朋之礼?若大汗真的顾念旧日情义,请尽早赐我一死。除此,我别无所求。”
“安答何出此言?”
“大汗若不杀我,与大汗实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败在大汗手下,是败在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下,终算为我自己留下些许体面。苟且偷生之心,从被家奴出卖时起就已荡然无存。我与你争斗近20年,现在才明白长生天为何会选择你!得人心者得天下,强权与民心较量的结果,长生天选择了草原的共主。而我,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是我曾经奋斗过,尽管我失败了,但败在你的手下,我虽败犹荣。”
成吉思汗宽容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过去的事我不愿总放在心上。安答连日疲乏,不如先去休息,我们改日再叙。”
札木合欲言又止,不觉无声地叹了口气。
目送侍卫带出札木合,成吉思汗扫视着帐中众将臣,略显疲乏地问:“你们说说看该如何处置札木合?木华黎,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木华黎起身,直率地回道:“大汗,札木合不可留!如今征伐大计已定,正宜对内整饬军务,对外清除一切后顾隐忧。札木合乃一世枭雄,蒙古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札木合只凭如簧巧舌,就一次次将整个草原推入战火,无数冤魂的亲人只知札木合为罪魁。大汗切不可为一己私谊而负千万民心。”
成吉思汗默然听着,终究下不了决心:“博尔术,你说呢?”
博尔术犹豫片刻,起身谨慎地回道:“大汗,依臣之见,札木合虽罪在不赦,然他终究是草原英杰,莫如将其生死交与天定,天留则留,天杀则杀。如此,既可上达天意,又可下服民心。”
“好!就依博尔术所奏,明日朕将亲自祭天问卜。”
一旦走上会神的法台,豁尔赤就不再是那个和蔼风趣的普通人了,他的周身似乎都被笼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是啊,他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之间,亲聆神的教诲,然后将它布达于人间。他是神的使者,每一个最庄严、最神圣的场合,他的权力都是至高无上的。在笃信长生天的草原人的心目中,一个通天巫的言行无不代表着长生天的意志。
豁尔赤在等待长生天的明示。
太阳没有停步,但谁也无暇感受它沉缓的移动。从日薄西山到繁星点点,人们虔诚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起风了。盘腿坐在法台下的成吉思汗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大氅。
谁也不知道等待的时间会有多久。
终于,闭目入定的豁尔赤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蓦然睁开双眼。
所有的人不觉精神一振,紧张地抬头仰视着刚刚从天上返回人间的通天巫,无限敬畏与企盼都流露于不安的静默中。
豁尔赤开口了,声音玄净清朗,如同带着秋夜的寒气:“我给你们带回了神的传谕。神责备我说: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神的启示,你难道忘记了?札木合已经完成了他在地上的使命,他该回到天上来。明日日落时分,就是札木合归天之时。”
通天巫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成吉思汗保持着原有的坐姿。豁尔赤什么时候走的,他全然不知,他只是默然坐着,坐着……谁也不敢动。木华黎碰碰博尔术,博尔术会意,试着唤道:“大汗。”
“唔……”成吉思汗的声音竟十分温和,“你们都回去吧。”
“您呢?”
“我不急,略待一会儿。”
众人闻命,纷纷离去,只有博尔术、斡歌连和众侍卫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晨曦涂上了遥远的天际,将夜色中混为一体的草原和天空划开了鲜明的界限。可以看清成吉思汗的脸了,奇怪的是这张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情。
“大汗,天亮了。”博尔术也不知自己怎会冒出这么一句。
成吉思汗向他笑笑:“是啊,该回去了。”
博尔术欲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已经站起,独自走了,再无一句话。
博尔术与斡歌连彼此对望,难掩满目犹疑。
成吉思汗径直来到关押札木合的帐子。
札木合被惊醒了。帐中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成吉思汗脸上每一个一闪即逝的表情,他立刻明白了成吉思汗来此的目的。
死?他想到这个字眼。感情之弦没有被拨动。
酒席摆上了,很简单,一只烤全羊,一坛马奶酒,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相对而坐。
札木合为自己和成吉思汗斟满酒:“你来送我?”
成吉思汗心绪复杂地点点头。
“安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长生天不会留我的。长生天若还肯眷顾我,又岂会让我一败涂地?死,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成吉思汗沉默着。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今天,日落时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转而又笑了:“是吗?这么说,快了。落日,日落,倒是个好时刻。”
“札木合安答,你还有什么话、什么事要交代吗?”
“照顾我的女儿吧,她是我唯一的牵挂。祺儿有身好武艺——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讯后会来寻你报仇,你要小心在意。当然,如果她终究执迷不悟,任由安答处置把吧。”
“我正想问安答,安答离开克烈部时,祺儿没有随行吗?”
札木合沉重地摇摇头:“5年前祺儿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猜她多半去寻她师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师父何许人。这些年,我行踪不定,祺儿即使回来,也找不到我。”
成吉思汗大出意外:“为什么?祺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还不是为了你……”札木合差点脱口而出,“你……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不管怎样,安答放心,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安答,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后,把我葬在豁尔豁纳黑川。我将永远为你和你的儿孙祈福。”
札木合要求按照处死贵族的古老方式被处决——不出血的死。迷信的蒙古人认为,灵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时血液不流出,灵魂就可以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车帐之上,观看整个行刑过程。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请求:如果你能亲眼看着我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去迎接死神,我将死得其所。
鼓手。战马。
全身绑缚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处。稍待片刻,鼓声响起后,十几匹战马要鱼贯而过,第一匹战马必须踏断受刑人的颈骨,以尽量减少受刑人临死前所忍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太阳一点点接近地平线,成吉思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落下了,只剩半轮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严地下令行刑。
鼓声震响,18匹战马驰向目标。在急促的鼓点声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声音执拗地回响在成吉思汗的耳畔:这次你赢了,下次看我的……
鼓声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负责行刑的朝伦上前报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点点头。“厚葬札木合!”他缓步走下车帐,接过斡歌连递上的马缰,扬鞭离去。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木华黎来到札木合身边,命人解开袋子,俯身凝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