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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述一整天几乎都没有进食,胃里空空如也,早已饿得发昏,桔年迟迟不入席,那热腾腾的菜香对他来说是种煎熬的诱惑。当他隐约听到自己肚子里隐约发出的“空城计”的声音,不得不暂时忘了自己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份,一如在家里开饭前偷吃妈妈做的菜般,偷偷的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嘴里,大言不惭地接着非明的话说:“我看看她最拿手的菜做得怎么样。”
非明眨巴着眼睛看着韩述,认真地问:“怎么样。”
说实话,桔年的厨艺实在马马虎虎,要换在过去,以韩述挑剔的味觉,最多也就值个六十分,就那这条清蒸鱼,火候过了一些,味道也稍淡。不过以韩述现在的饥饿程度和人情分的因素考虑,他很大方地连连点头。
见他如此,非明也忍不住探出筷子,边吃边说:“本来我以为今天不用吃姑姑做的菜了,唐叔叔说过邀请我们跟他一块过年的,可惜他没来。”
韩述听着非明以同样亲昵的口味谈论着唐业,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脑子里一转,却又狡诈地试图从孩子嘴里套着口风。“你姑姑跟你聊过唐业叔叔吗?”
非明剔着鱼刺,过了一会才想起点头,“聊过很多次啊。”
“聊什么。”韩述赶紧跟进。
“聊唐叔叔给我送的故事书,还有他给我讲的故事。”
“这样啊。”韩述不由得有些失望,也暗笑自己,孩子懂什么。
然而非明却在这个时候把身子朝韩述探过去一些,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次,姑姑还问我,假如有可能,我愿不愿意跟唐叔叔一块生活。”她似乎还怕韩述不理解,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古灵精怪地补充解释道:“我猜姑姑是问我,假如有可能,她要不要嫁给唐叔叔。”
韩述一愣,也凑过头去,以同样的鬼崇追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非明故作老成地说:“我跟姑姑说了,她要是跟唐业叔叔在一起了也好,那等我病好了,长大了,我来跟韩述叔叔结婚。”
韩述缓缓直起身子,看着非明那一付“看吧,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表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机械地又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差点没被鱼刺卡住。
“韩述叔叔,你没事吧。”
韩述笑得一付苦瓜样:“小姑奶奶,你可真帮衬我。”
正窃窃私语间,桔年的脚步声渐近,“准备可以吃饭了,非明,你把姑姑那盘鱼端哪去了?”
非明顿时张开嘴,哑然了数秒才有些慌张地对韩述说道:“惨了,我刚才顾着说话都忘记了,每年除夕,姑姑要用先鸡和鱼来拜神,拜过之后才能吃的。”
她和韩述不约而同地看向桌子中央的那条鲈鱼,在他俩刚才边吃边聊的一问一答之下,小半边鱼腹都进了肚子。
非明飞快地放下自己的筷子,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韩述一时间也吓住了,呆呆地嘀咕道:“这个女人怎么还那么迷信?”
不等他们想出对策,桔年已经走到桌边,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残缺的鱼,然后是两个低头默然无声的两个家伙。
“我只吃了一点点。”非明怕姑姑生气,赶紧承认并且表明态度,言下之意,就是轻易地把刚才还是盟友的韩述给卖了。
韩述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还有这程序……怎么办,要不你跟神仙说今年就先不吃鱼了?”
非明绷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
桔年伸出手,没好气地虚指着这一大一小,一言不发拿过筷子将鱼翻了一翻,完好无损的那机朝上,然后面不改色地将那条鱼端至早已摆设在开井一侧的案前,虔诚地祭拜。
等她把鸡和鱼重新端回桌上,理应心虚的韩述和非明仍笑个不停。
韩述说:“你拜的是哪一路神仙,这不是对别人赤裸裸的欺骗吗?”
桔年坐到非明身边,韩述这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是上扬的,她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自我辩护道:“心诚则灵。”
“吃饭吧。”桔年给非明装了一碗汤,见韩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她迟疑了一会,顺手也给他装了一碗,低声说:“我没预料到你来,潦草了些,你将就着吃吧。”
韩述赶紧伸手去接,顿觉受宠若惊,美滋滋地喝了两口,借着这良好得不可思议的势头,投桃报李地夹起最好的一块鱼肉,殷勤地往桔年碗里送。
他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再次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非明的目光也呈一条抛物线,一路跟随着筷子的轨迹,小心翼翼地查看桔年的反映。
桔年专注地吃饭,连头都没有抬,她沉默地吃下碗里的鱼,过了一会,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鱼蒸得太老了。”
韩述当即也笑了起来,非明跟着笑,谁都不愿意去深想,一条蒸得太老的鱼有什么值得高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屋子里老旧的日光灯时不时忽闪一下,炮竹声还在远远近近地炸响,很奇怪的是,本该嘈杂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里,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安宁,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这安宁里被悄无声息的抚平了,像风抚平岩石的疮痍,像浪抚平沙滩的脚印。
除夕之所以珍贵,无非是个团圆。韩述安静地享用他近三十年人生里最“潦草”的一顿年夜饭,夜色终于降临。他以往从不喜欢黑夜,那所有的呼朋唤友,狂欢嬉戏带来的快乐欢腾恰如一阵风,短暂的充盈后消失无踪,徒留一个空荡荡的缺口和让他心慌的回声,而现在,一颗心莫名地就被这安静的夜填满。他第一次想到了“圆满”。
晚饭过后,韩述主动请缨洗碗,桔年没有跟他客气,两人一块收拾终归是快一些。等到一切整理停当,非明还不肯乘乘上床休息,斜斜得靠在正对着院门的一张竹椅上,好在身上还盖着桔年给她准备的厚厚的毯子。
桔年怕她着凉,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却发现院子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旧式的屋檐还有滴滴嗒嗒的水滴打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没入夜色中的枯叶地里。空气中有种水气、腐叶、泥土和爆竹声硝烟味混合的湿润的味道。韩述走到一立一坐的姑侄俩身边,深深地吸了口这万家团圆的冬夜,冷落庭院细雨初歇特有的气息。
非明扭头看着韩述,突发奇想地说:“韩述叔叔,我好想再跟你打一场羽毛球。”
韩述本起说:“好啊,我车上就有现成的球和拍子。”然而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才觉出桔年的沉默和非明童稚和一张脸上隐隐的帐然。他差点就忘了,以非明现在的身体状况,一顿晚饭坚持下来已经足以让她体力严重透支,更遑论激烈的体力运动了。也许就边非明自己心里也再清楚不过,所以这样简单的一个要求,她只说“我想”,而不能说“我要”。因为她知道自己办不到。
韩述拼命地回忆,十一岁,或者是十二岁,这个年纪的自己在干什么,不光是他,所有童真年华的孩子都应该天经地义地享受飞扬跳脱的蓬勃,而非明,可怜的孩子,也许她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虚弱而无能为力地度过这个夜晚,仅此而己,却不可得。
韩述向来也知自己最善在言语上讨人欢喜,他想让非明高兴一点,然而绞尽脑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丢失去了哪里,他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运面前言语的无力。恰好这时,桔年停在廊檐下的一辆自行车跳入他的视线,韩述不由得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对非明说:“要不我们来骑自行车。”
非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兴奋之色,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啊好啊,我都还不会骑,姑姑说要等到我上初中以后才放心让我骑自行车上学。”
韩述笑着走向那辆自行车,“以后我来教你,一点都不难。不过今天你乘乘坐后边,韩述叔叔载你去转一圈。”
他说话间已经把车推到院子里,试了试脚踏板,却发觉车子一路都在发出种奇怪的“哐嘟”声,他不由得低头检查,原来这年代不明,疑似古董的自行车连车链子都断了,后轮瘪鳖的滚着钢圈。韩述目瞪口呆,“谢桔年,你这是什么破车?”
桔年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绕着车转了一圈,无奈又无辜的摊开双手,“我没说这是辆好车啊,闲置在这已经很久没有人想过要去骑它了。”
韩述不死心,继续摆弄了一会,终于相信这辆车十有八九是回天乏力,更何况眼前没有任何修理工具,即使想让它勉强支撑一会也是不太可能。他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越看这破车越一肚子火,气得直嘟嚷:“这破铜烂铁早该扔了,留着还有半点价值吗?”
桔年讪讪地说:“不是还可以卖了它安度晚年吗?”
她避开韩述的气头,转头却看到一直不说话的非明那有些失望的脸。
桔年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笑嘻嘻地对非明说,“真想骑自行车是吧,也不是不可以啊。”她微微侧着头,在院子里朝非明直勾手,“过来过来,姑姑来骑车载你。”那辆破车明明还横倒在她脚边,非明一脸的莫名和茫然,但又经不过姑姑一再的邀约。
“过来啊,傻孩子,披着你的毯子,快过来。”
非明半信半疑地簇拥着毯子缓缓走至姑姑身边,韩述更是睁大眼睛,不知道她玩什么把戏。
只见桔年双手扶着非明的肩,把她拥到自己的身后站着,然后背对着非明,再把两只手伸出去,像是握住并不存在的东西,“坐好了,非明,车子要动了啊!”
她说完双脚踏着步子就慢慢地朝前走,非明傻傻地跟在她后面小步小步地亦步亦趋。韩述呆了一会,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在用她假想中的自行车载着非明原地绕圈子。
这是候非明也反应过来了,意外之余捂着嘴偷偷直笑,但似乎又觉得有点意思,在桔年像模像样的“拐弯啦,别掉下来啊……”声音里,她有模有样地“坐”在姑姑身后,一边笑一边说:“姑姑你骑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