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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把瘾就死
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杜梅是在一个最销魂、最柔情蜜意的时刻之后提出这一申请的,这就使她的申请具有一种顺理成章的逻辑性并充满发自内心的真诚。温情脉脉的摩挲和叹息般的近乎自我遐想自我憧憬的祈使句式使人完全忽略了并不以为这是一个要挟。但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像个在警察局接受盘问的罪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能导致皆大欢喜。然后她提到了爱,这个我很痛快地回答了她,有这么回事。接着她沉默了,意思很明显,倒要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当时我还很年轻,不想太卑鄙,于是答应了她。其实我蛮可以给她讲一番道理的: 一个人在餐馆里夸赞一道菜可口并不是说他想留下来当厨师。
新婚之夜,杜梅反复纠缠问我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我心目中从小就想要的那个人?
“你以为呢?”我狡猾地反问。
“不知道啊。”她欠身用手支着头说,“所以才问。”
“我呢?”我说,“我是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
“当然是!否则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也是。”
“是什么?”她不容许我含糊其词。
“我心目中的……那位。”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
“是的,守身如玉。”
她俯身对着我的眼睛研究地看了半天,露出微笑,显而易见相信了。
她躺下放心地睡觉。快入睡时仍闭着眼睛小声问:“你觉得咱们这是爱情么?”
“应该算吧?我觉得算。”说完我看她一眼。
“反正我是拿你当了这一生中唯一的爱人。你要骗了我,我只有一死。”
“怎么会呢?我是那种人么?”我把一只手伸给她。
她用两只手抱着我那只手放在胸前孩子一样心满意足地睡了。
她睡了,我心情沉重,感到责任重大。
她是么?这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一去就注意到了吴林栋带来的那个姑娘,她像蒸馏水一样清洁,那身果绿的短裤背心使人看上去十分凉爽充满朝气。我没有和她过多搭讪,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只是和朋友们谈笑,和两个粗俗女人调情,说些疯话。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她。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都睡了,吴林栋打来电话,说他热得睡不着,邀我一起去游泳。我穿上衣服下了楼,看到她和吴林栋站在马路牙子上等我,她在月光下格外动人。
我们附近有一座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带跳台的标准游泳池。很小的时候,我们便在夏天的夜里跳墙进去游泳跳水。我们三人在月色下翻墙进了公园,穿过飒飒作响的竹林,沿着甬道来到锁了栅栏门的游泳池。翻越铁栅栏时我发现杜梅十分敏捷,纵身一跳,落地无声无息,站定便四处观望,神态从容,像是一头习惯奔腾避险的牡鹿。她褪去衣裤,仅穿着游泳衣,裸露的四肢在月光下熠熠闪烁,人像镀了铬似的富有光泽。动作迅速的吴林栋这时已上了十米跳台,正在上面迎风展翅,作种种豪迈矫健状。我紧随其后沿梯攀援。谁也没说话,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体会那高速溅落瞬间由燠热化为彻骨冰凉由头至脚的莫大快感。 高处的风像鞭子一样刷地一下将我的皮肤抽得紧绷绷的,干燥光滑。吴林栋从我眼前像只巨大的黑色蝙蝠张翅掠过。接着我登上十米平台,风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与此同时,我听到黑黢黢深渊般的池底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肉体拍摔在坚硬水泥地面的响声。这一响过去是一片死寂,我期待着活泼的溅水声,甚至在幻觉中也极为逼真地听到豁喇喇的泼溅声,然而侧耳谛听时,这一切又都消逝了。连杜梅也仿佛蓦地消失在黑夜之中,再没有消息。 我在十米高空向下面的黑暗中呼喊吴林栋,没人回答。我再三喊,又喊杜梅,同样得不到回答。我感觉就像他们俩共同策划一场恶作剧,把我孤零零地抛在高台上,而他们却手携手地在夜色掩护下溜走了。
第二天天亮,我才重新看见他们。第一缕阳光射进干涸的池底,很快充满了整个凹陷的池子,明亮的光波在雪白的瓷砖池壁跳跃,划出一道道强烈、生动的 流漾的线条。吴林栋脸朝下伸开四肢一动不动地趴在池底,如同全身涂满了紫药水,在阳光下仿佛是一个皮肤油亮的男人在酣睡。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都摔裂了,心脏也像一个汽球炸开了。每一个关节、每一块骨头都摔得粉碎,以至后来人们把他捞上来时不得不用一块塑料布兜着像兜起一大摊鼻涕。
杜梅坐在游泳池边,迷惘地看着我,好像这事是我干的,而她怎么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抖得像个桑巴舞女演员,牙齿为周身韵律打着节拍。我从跳台的梯子上是蹲着屁股朝后爬下来的,脚软得像耳朵一样撑不住任何东西,直到踩着了地面仍感到随时都会扑地而死。我的脚能走路时我就自己走了。差不多在整个夏天已经过去的时候,我才再次见到杜梅,那时我已经能绘声绘色不厌其详地对别人讲述吴林栋的死亡之夜了。
潘佑军来找我,他使他的女朋友怀了孕。这是他第一次让人受孕,不免有些惊慌,央我陪他一起处理善后,两个男人同时出面总可以减轻一些当事人的羞愧。那天早晨,我陪着他和他那个薄有姿色的女友去一家军队医院找人。我们来到病房大楼后面的单身宿舍,一直上了三楼。这是一幢有上百个房间和很宽很昏暗的走廊的老式楼房,一字排开的数扇大玻璃门上镶有沉重粗大布满锈蚀的铜扶手,很像五十年代的驻军司令部。三楼住的都是女兵,这从每个房间门上挂着的不同花色的门帘可以看出。大多数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有风从朝北的那排窗户吹进来,我们从走廊穿过时,南面一侧的房间门帘纷纷飘舞,如同一排纷飞的旌旗。
潘佑军在一扇关着的门前敲门,敲了半天才听到里边有女子慵懒的声音问:“谁呀?”
“我。”潘佑军说。
片刻,听到里边问:“几个人呀?”
“就我。”潘佑军看我一眼,又说:“还有个朋友。”
“进来吧。”里边道。
潘佑军和他的女友推门进去了,我知趣地等在走廊里。一个头发蓬乱的姑娘穿着睡裙迷迷糊糊从厕所出来,看我一眼,进了隔壁房间用力把门摔上。潘佑军探头出来,叫我也进去。我往屋里走,一阵风吹来,门帘呼地兜头包住我的脸,使我看上去像个蒙面大盗。我一把扯开贴在脸上的门帘,看到杜梅坐在被窝里正望着我。
“我把她叫来,让她领你们去产科。”她转脸对潘佑军说。
然后眼睛盯着门口,坐在床上一声一声沉静地叫:
“贾玲,贾玲!”
叫了几声,没有回音,她便攥起瘦削的拳头“咚咚”砸墙,又拿起床头的一把梳子敲暖气管子。
隔墙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大叫:“贾玲不在,出去了。”
“产科门诊今天谁值班?”杜梅看着墙上的美女年历斜着眼珠仿佛失神地问隔壁。
“不知道。”隔壁回答。
杜梅掀被下床,一边梳头一边对我们说:“我领你们去吧。”
她在睡裙上面套了一件衬衫,扎了把头发,穿着拖鞋引我们出了门。自己走在前面,一手食指转着钥匙环,一边不住地打呵欠,偶尔用手遮口,低着头踢踢 踏踏地走,看到太阳便仰脸眯起眼。门诊大楼里病人不少,到处是拿着病历候诊的萎靡不振的军官和士兵,还有很多家属和地方病人,时而人们闪开一条路,让个把身着便衣由年轻战士搀扶的退休将军颤巍巍地通过。
杜梅领我们到挂号室门前,自己进去替我们挂了个号,拿了一份空白病历出来问女的姓名,潘佑军胡乱编了个名字,她随手写上,又随便填了其它栏目,领 着我们去妇产科。她进了妇科诊室,把病历放到一个正在写诊断的老年女大夫面前。女大夫的表情很不耐烦,她全然视若无睹,和颜悦色地和女大夫讲,女大夫显然拒绝了她的要求,掉头自顾自地继续给一个孕妇看病。杜梅拿着病历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到对桌的一个中年男大夫看完病人,又凑过去和这位男大夫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一会儿出来叫潘佑军的女朋友进去。那个男大夫站起来把潘佑军的女朋友引到里边诊床上去。
“今天能做么?”潘佑军问杜梅。
“做不了,还得再约。”杜梅坐到一排大肚子“蝈蝈”中间向走廊两头东张西望。
一个小护士领一对青年男女走过来,她站起来和那小护士很亲热地交谈。小护士拿着病历进了诊室,她让那个显然也是来打胎的姑娘坐她的位子。她就站在我身边,可样子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她不时对远远近近走过的认识的医护人员堆出一脸笑容,指指她身边的潘佑军和我,以示来此的目的。
潘佑军的女朋友从诊室出来,那个男大夫又把杜梅叫了进去,很严肃地和她说什么。
“怎么啦?”她走回来,潘佑军忙问。
“她这个手术一时还不能做。”杜梅看了眼那姑娘对我们说。“医生说她有妇科病,要先治病。”
那姑娘脸一下红了。
“她是你们俩谁的?”她又问。
潘佑军只得连忙申明:“我的我的。”
“那你也要检查一下,她的病传染性很强的。”
这时我在一边笑了。
潘佑军狼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