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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说饭洼编辑吗?昨天应该已经到了吧。”
敦子回过头来,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听声音的话,感觉她反倒是很高兴。
“哦,我说的就是那个饭洼编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得在昨天那种下大雪的日子赶来呢?在那样的大雪中能爬上这么险峻的小径吗?”
“听说她的老家在箱根,我记得好像是在仙石原附近吧,所以会直接从那里过去的。”
“哦——仙石原的话我知道。热心工作、循规蹈矩的我,昨天事先勘查过地图了。原本我还以为既然叫做仙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