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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店主和县尉退出以后,他突地转过脸来直视着子楚,两只大而俊秀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也流露一种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这个孩子母亲的眼中常见到。就是这种眼神,使他对她有特多的怜爱,再大的怒火也会被它浇熄,再多的怨恨也会被它溶化于无形。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很大一会,似乎都明白对方是什么人,但都不愿领先承认或是询问。最后还是子楚先问: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秦国太子子楚,我的父亲。〃小孩子平静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这孩子回答得这样直率冷静,他又追问一句: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不怕认错人?再说太子出来,会这样简便,连随从都不带吗?”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会,似乎对他后半段的话有点听不懂,但接着他坚决地说:
“你是不是秦国太子,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是我父亲。”
“为什么?〃子楚掩盖不住惊讶。
“因为娘说,我长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记就是两道眉毛中间有颗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视着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说。
“你娘给你什么相认的信物?”
孩子从颈上取下一块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认得这块玉珮,那是他和气姬定情初夜的纪念物。
信物犹在,人已香消玉殒,而且死得这样惨,一阵酸楚由心底升起。
“还有这个。〃孩子另外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只见上面用血写着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四句绝命诗——
…
~~无颜见君,
~~近君情怯;
~~岂不足惜,
~~愿怜余孽!
~~~~——齐姬绝笔
…
子楚再也强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冲,化成眼泪迷濛了双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是,孩子,〃他将孩子拥在怀里,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是,我的儿子!”
孩子紧紧靠在他的怀里,泪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泪同时也滴湿了孩子的头发。
“来,让我们拜拜娘。〃子楚拉着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轻阖着齐姬的眼皮祝祷:
“齐姬,齐姬,安心的去吧,我会善待我们的儿子!”
孩子又轻声啜泣起来。油灯结上灯花,火焰扑扑地忽亮忽灭,屋中阴森之气更为加重。
说也奇怪,齐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似乎是安详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忆里。——为什么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他责怪她不甘寂寞和气穷,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过,秦赵数番争战,敌意极深,到赵国当质子等于去随时等死,所有的宾客和女人都不声不响地离去,只有她丢弃土生土长的故国家乡,随着他去命运不可卜的邯郸。
他责备她无情义,在他最艰难最失意的时候,说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检讨过,他对她是种什么态度?他日夜给她脸色看,动不动就对她大吼大叫,不高兴的时候,当着婢女仆人面前要她滚,滚得越远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时,他也会将她抱在怀里,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但过没多久,他依旧又是故态复萌,这样周而复始,再坚强的人也会崩溃,何况是个离乡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为了让他安宁而求去,这能怪她吗?
——为什么男女总是在生离死别以后,才想到对方的好,才开始明白,很多错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为什么总是在破镜难圆以后,才回忆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温馨?
伏在她僵冷毫无知觉的尸体上,他想到过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见时的惊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娇态;
月夜泛舟,向着流星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伤流泪,叹息女人年华易逝时,他所给她的承诺;
登泰山观日出,他雄心万丈的许诺,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仪全国的王后;
还有……还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他的回忆。
他不知这样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将温温的小手伸进他的手中,一股温暖随之弥漫了他全身。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还留下一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生命——他们的儿子!他的亲生骨肉!岂不足惜,愿怜余孽!他要为这个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惊醒地跳了起来,温柔地对他说:
“孩子,你会喊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吗?”
“当然会,〃孩子骄傲地说:“跑腿的事,总是我帮娘做的。”
“爹只要你帮忙跑这一次腿,以后跑腿的事,再不会轮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念秦,齐念秦,娘说我是在齐国生的,所以姓齐,说爹在秦国,要我不要忘记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这个名字现在不适合用了,爹就在你身边,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们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长大成龙!知道吗?”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龙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说。
“成蟜,去帮我喊刚才两个人进来。”
“是,爹!”
孩子兴奋地跑出门外。4
单马独车急速地走在长安至咸阳的泥土道上,扬起一阵阵的灰尘,像夜霜一样附落在道旁光秃的古树上。
一钩下弦残月挂在天边,使得深秋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凉。
子楚带着孩子赶路,他想尽快回到咸阳,要安排这孩子的前途,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成蟜紧紧地依偎着他,他将他抱得更紧,这和抱着嬴政时的厌恶,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心中充满了怜爱,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处没多久,就变得快乐活泼起来,似乎忘了刚丧母的悲痛。上车以后,一直在絮絮不停说着他和母亲生活在齐国的事。
母亲带着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脚下,有瀑布、山溪,还有小河,外婆织布,母亲帮她浣纱。每天总是带着他到河边,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动的河水中浣纱,他就和一些孩子在河边玩水、摸鱼捉虾、打水仗。晚上,母亲一面帮着外婆织布,一面就在灯下教他读书。
他说到有次他滑足河里,母亲哭喊着连衣带鞋地跳下水来,紧抓住他的袍领,可是她不会游泳,河边那些阿姨也不会游泳,只会在岸上鼓噪,还有的忙着回去找男人,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好在母亲衣衫宽大,一时还沉不下去,就这样在河水中载浮载沉地漂流。说来也是幸运,他们最后都漂到河中间水浅的沙洲上。别人都说他和母亲的福气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孩子笑着说出这段故事,他却紧张得握住他的手,他差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儿子!现在他已回到他身边,他发誓不能让类似的危险再发生在他身上。
此时,他的内心更感痛楚。原先,他还一直怨恨齐姬不耐清贫离他而去,每当想到她时,总会想象到她又是正躺在哪个王孙公子或大富巨贾的怀里,他会又嫉又恨,却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洗净铅华,回到齐国乡下老家去了。
但她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发觉怀孕,竟不肯回来找他?为什么找到了秦国,却要先自杀?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许她这样是要表明,当年她离开他并不是耐不了清贫;如今来找他,更不是贪图他的富贵,而完全是为了他们儿子的前途。
但为什么要这样傻?不死不行吗?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冢,空对山风残月。
甚至为了不泄漏风声,他都不能眼看着她下葬,只交代县尉择地安葬,立一块石碑,上刻〃爱姬齐夫人之墓,〃暂时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杀的事连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宠姬爱子正在作最后努力,想夺取太子这个位置。父王最讨厌的是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门告状或是自杀抗议的事。因为他认为这是男人没有能力的象征,连个女人的事都摆不平,还谈什么治理国家平定天下。
不过,他再扪心自问,她的死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吗?假若她真的是活着带孩子来找他,也许他真的会轻视她,认为她是为了贪慕他的权势地位,连带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所反感和怀疑。
——多伟大的母爱!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赵政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却无法否认;这孩子无论从长相、从他们心灵的交融感应,他明确地知道他是他的儿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确认,他还得费一番心机。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认,再来是宗室府的认证登籍,然后是众大臣甚至是全国民众的认定。
最要紧也最困难的,也许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虽然她还在赵国,他也并不想她回国,但迟早她是要回来的,她是正室,名义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认可。而且,朝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议论,批评他为什么这样久不设法让夫人及嗣子回国。
同时,他最终的目的应该是废嬴政,立成蟜,但这不是他个人可以做主,牵涉的人和事范围都太广,这得从长计议。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牵连到齐姬的死,而能将这孩子推出到父王母后及大众面前。
躺在怀里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说话,鼻息均匀地睡着了。他感到抱着他的手有点酸麻,可是怕惊醒他,他动都不敢稍动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来,以及两者混杂在一起,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边村庄有只雄鸡在啼叫,背后东方天上已出现鱼肚色的曙光。
他亲吻着孩子的头发,第一次感到做父亲的滋味这样复杂——拥有希望的喜悦,负担沉重的忧惧,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5
中隐老人盘膝而坐,两目如电地注视着子楚。子楚则带着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里说着:
“大师傅有以教我!”
天亮时他回到东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