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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迎送四方宾客,洛阳王城在王城东、西主门之外每隔十里设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于空旷之处,皆呈方形,离王城最近的称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长宽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响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礼,多至十里方亭,来宾非圣即贤,至少也当是凯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无重大宾客,也少功臣归门,天子久未郊迎了。此番六国共相省亲,周天子摆出天子仪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无不惊动,纷纷扶老携幼,赶来观看这场热闹。
这场热闹真也够看的。站在邙山顶上远眺,宽阔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绵延近二十里的探亲车马,一方是五彩缤纷的天子仪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异的苍头百姓,从洛阳东门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两侧,万头攒动。
探亲人马渐趋渐近十里方亭,远远望到天子王辇的华盖。队伍慢下来。
距一箭地,探亲车马停下,分列两边,苏秦、公子卬两车驶出,天子仪仗队起礼,迎宾雅乐奏起。接着是繁琐的大周郊迎、觐见仪式,包括赐御酒、赏胙肉等,前后持续半个时辰,继而是苏秦登上王辇,与天子同归王城。探亲车马分作两队,一队百余车,打头的是公子卬,由颜太师和两位周公作陪,紧紧跟在王辇后面,大队车马则由韩国公子章引领,屯于伊水岸边。
回到王城,显王上朝,升入正殿,苏秦、公子卬行过觐见大礼,苏秦击掌,二十多个礼箱被人络绎抬上正殿。
苏秦叩毕,从袖中摸出礼单:“陛下,六国纵亲,会于孟津,因事务在身,六君未能觐见陛下,无不引以为憾,共托微臣与纵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请罪。此为六君所献,请陛下验看!”
此时六国已经相王,苏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觐见一词,显然是在维护周室面子。内臣心知肚明,接过礼单,遂依往常惯例,站在一边唱宣:“楚贡龙珠二十,白璧十双,丝绢五十匹;齐贡……”
内臣句句不离“贡”字,并在此字后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无不面呈喜色,豪情满怀,唯有显王如万箭穿心,皱起眉头,不及内臣唱完,吃力地摆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验了,都抬下去。”转对苏秦和公子卬,挤出一笑,“劳烦诸位公侯费心!两位请起!”
礼箱抬下。
苏秦、公子卬谢过,起身落座。
显王扫一眼颜太师、两位周公和百官:“诸位爱卿,时辰不早了,散朝!”转对苏秦,“寡人在御书房备有薄茗,苏子可有雅兴?”
“微臣荣幸之至!”
显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径自走向旁门。苏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内臣身后,也走出去。公子卬正自尴尬,颜太师急前一步,朝他与两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备薄酒一席,欲请公子和两位大公府中畅饮,望公子和两位大公赏脸。”
公子卬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驱车径投颜太师府中。
御书房中,显王与苏秦分宾主坐定。
早有宫女摆好茶具,显王端起一杯:“苏子,请!”
苏秦没有举杯,起身离席,跪地叩道:“罪民苏秦有不赦之罪,乞请陛下责罚。”
“咦,苏子何罪之有?”显王有些不解。
“陛下,”苏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为周民,未为周尽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纵列国,共制一秦,却未及时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约六君会盟于孟津,却未能说服六君觐见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请陛下降罚!”
“唉,”显王长叹一声,放下茶杯,“苏子请起。天下无忠,何来不忠?天下无上,何来僭越?列国诸君早视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迁过于苏子?”
“陛下——”苏秦泣下。
显王起身扶苏秦坐于位上,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举杯:“寡人邀你来,不是谈合纵的,也不是谈天下的,是请你品茗的。苏子,请!”
苏秦以袖子拭去泪水,亦举杯道:“陛下,请!”
二人各啜一口,显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问苏子。”
“苏秦知无不言。”
“苏子合纵列国,寡人已有不少风闻。寡人甚想知道,苏子前往燕国时,可曾见到燕国夫人?”
苏秦点头:“见到了。”
“雪儿她……一切可好?”显王身子微倾,不无焦急地问。
天子不问天下大事,只关心女儿安危,倒令苏秦感慨万千,眼中湿润,颤声应道:“燕国夫人一切皆好!”
显王见状越发焦急:“苏子,请说真话!你在哪儿见到雪儿的?”
“回禀陛下,”苏秦以袖拭去泪水,“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秦今日。”
“此话怎讲?”
苏秦遂将自己在燕国的遭遇细述一遍,说他如何在燕国落难,如何遇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帮他引见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纵等,听得显王心驰神往,唏嘘再三。
“陛下,此番会盟,燕国夫人也随燕公来了。”
“哦?”显王又惊又喜,“雪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苏秦摇头:“微臣只是听说她来了。听说燕国夫人甚念陛下,此番会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会盟之后与夫人一道觐见陛下,不想——”
“哦?”显王表情紧张。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报,与夫人一道匆匆回国去了。”
“燕国可有大事?”
“据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问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国太子。”
“哦!”显王长出一口气,举杯,“来,苏子,请茶!”
“谢陛下!”苏秦举杯,品啜。
显王放下杯子,换个话题:“寡人深居此宫,不知宫外风情。听闻苏子是轩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说说你的家人,让寡人开开眼界?”
“谢陛下关切!”苏秦起身跪地,叩道,“微臣出身贱微,世代为大周隶农。三世之前,微臣先祖苏文一心农桑,耕作得法,加之风调雨顺,连续八年丰收,被里正举荐,得以觐见天子。天子安王龙颜大喜,嘉勉先祖,特赐匾额,赐良田一井,除隶农籍。传至家父苏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荡龙恩,毕生事力农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无奈天不作美,虽终年积劳,夙愿难偿,家父也因此积劳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微臣力事农桑,重振祖业,微臣却志不在此,有负家父厚托。微臣……”连连顿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实乃不忠不孝之徒啊!”
周显王何曾听得属下臣民这等忠义故事,大是感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苏秦泣不成声。
“苏子请起。”显王恍过神来,亲手扶起苏秦,转对内臣,“拟旨,轩里子民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人中英杰,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臣遵旨!”
因是六国共相,身份显赫,又有公子卬不离左右,苏秦无法脱身。
拖到翌日卯时,苏秦别过周天子,与公子卬一道离开王城,到伊水岸边会齐探亲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轩里。省亲长龙前后摆动,官道上马蹄声声,车轮辚辚,烟尘滚滚,六国彩旗随风招摇。
王城距轩里毛三十里路,因走的是官道,多绕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搁不少辰光,到轩里时已是后晌。
远近村邑再次震动,看热闹的人群就如赶集市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伊水东岸,将轩里村围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桩洛阳人无不知晓的重大事件,苏氏一门却似蒙在鼓里。昨日洛阳倾城迎接苏秦之事,虽然有人通报,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六国丞相就是苏秦,但苏家人仍旧将信将疑,尤其是苏秦嫂子,压根儿不信。
许是魏惠王忘了承诺,并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医为苏虎诊病。苏虎病情持续恶化,这日凌晨开始说胡话,一口一个秦儿,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只见张口,不见出声,鼻孔里更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连苏姚氏递水,他也不喝。
苏厉知道阿大要走了。为让老人走个团圆,将近午时,苏厉与苏代将家人全叫进来,吩咐他们谁也不许出门,齐齐跪在正寝榻前。
正堂摆着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油漆油光可鉴。
安顿好苏虎,苏厉把他的头微微抬起,嘱妻掀开门帘,好让苏虎能够看到棺材。苏代走过去,将棺木敲得梆梆响,大声报道:“阿大,这是柏棺,二嫂买的!”
苏虎眼角盈出泪,目光转到小喜儿身上,嘴巴微微蠕动。
“阿大!”小喜儿跪前几步,将头伏在苏虎身上。
苏虎嘴巴又动几动,依旧不见声音。他想抬那只能动的手,却抬不动。苏姚氏看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小喜儿脸上。
苏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动一下,看样子想为小喜儿擦泪。
正在此时,村里一阵骚乱,众村人纷纷涌向村外。不一会儿,苏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苏老哥,苏老哥,快,有大事喽!”
听声音就知是麻姑儿。
苏代看一眼苏厉。苏厉努嘴,苏代急迎出来。苏厉妻、苏代妻互看一眼,也都相跟着跑出。天顺儿几个娃子也想出去,刚刚站起,听到苏厉发出重重的鼻音,复跪下来。阿黑将头伏在小喜儿身边,动也不动。
“嘘!”苏代怕她惊到苏虎,打个手势,压低声音,“麻姑儿,啥事儿?”
“天哪,昨日周天子郊迎的那个六国丞相,真就是二少爷哩!”麻姑儿压抑不住一脸兴奋,“快,快告诉老哥儿,还有小喜儿!”
“麻姑儿,你说的当真?那人真是二哥?”苏代且惊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儿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麻姑儿瞪他一眼,“车马都过伊水了,整个伊里翻了天,方圆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愣在这屋里!”
苏厉妻正朝头发上插簪子,闻听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地掉在地上。
苏代妻急回屋里,跪在地上,兴奋地说:“大哥,快……快对阿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