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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大喜过望。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预料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中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因而显得分外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再拜后退朝,回至馆驿,在厅中坐下,摊开两捆书简,有模有样地细细阅读起来。
后晌申时,门外传来车马声,军尉禀报朱威、白虎到访。这也正是公孙衍等候的,因而急迎出来,跨前一步,躬身揖道:“朱兄,白少爷,公孙衍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俱是一怔,回过揖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恭候我们?”
“当然,”公孙衍笑道,“在下准备好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去!”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走进厅中,分宾主坐下。公孙衍望着白虎细看一看,点头赞道:“白少爷,几年不见,果是有出息了!”
白虎想起往事,由衷叹道:“唉,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各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陛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早查清原委,禀报陛下了。陛下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陛下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归,陛下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陛下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陛下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何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一段时间,在下几乎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陛下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听他提到白圭,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是苦笑一声,望一眼白虎,点头道:“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甚是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说吧,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辞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是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这招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是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一句:“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点头应道。
“唉,”公孙衍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咳嗽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见二人完全听进去了,公孙衍又补充一句:“还有,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韩昭侯不甘示弱,亦选二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大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姬哙、公子章目露赞许之光,望向苏秦。
苏秦沉思有顷,传令继续前进,直驱大梁。走未半日,探马又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面面相觑,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笑道:“秦人动作倒快,这下有热闹看了。”
队伍依旧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近郊,在城外停下,静候宫中旨意。没过多久,一辆轺车驰至,魏宫内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甚为不平,皆现愠色。苏秦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着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旗号,跟在内史的车后驰入城中。
车队入城,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车上,满脸笑容地向两旁看热闹的人拱手致意。走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路边盘坐一人,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个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显得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从车上翻身跳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孙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走过来,仰着脸傻笑。苏秦走至孙膑身边,心里一酸,两腿一弯,当下跪在地上,朝孙膑连拜三拜,两眼泪流,泣道:“孙兄——”
孙膑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傻笑。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叫赏。
突然发生的这一幕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当众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苏秦的贴身护卫飞刀邹急跟过来,站在离苏秦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走在前面的赵国内史急呼停车,远远呆望着眼前一幕。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都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