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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流浪记 --蔡康永-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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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呢,一切只是二十三岁的广播剧导演奥森·威尔斯的万圣节恶作剧,这下子他可成名了。再过三年,他二十六岁,自导自演了电影“大国民”。


            “大国民”,这部电影不是很好看,男主角就是他本人。他长得也并不很好看,女主角也不很好看,故事也没什么好看,可是这部“大国民”,几十年来永远霸住电影史首席的王位,不管哪一国的电影专家,集体票选电影史上十大经典、百大名作的时候,第一名永远是奥森·威尔斯的“大国民”。


            历史性的经典钜作,本来就不是为“好看”而存在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其能当休闲读物,毕卡索画的人脸鼻子还会长出见不得人的器官呢。
            有奥森·威尔斯这样从电影史活生生走出来的传奇人物,不要说是来客座指导我们两下,就算是来赏我们两个耳光,骂我们个狗血淋头,也绝对足以列入履历,拍照留念,拿去吹牛唬人的。

            大家兴匆匆记下说明会时间地点,届时果然挤得教室爆炸,谁料大家刚勉强安定下来,只见电影所的所长匆匆走进来,开口就说:“各位同学,第一件事,欢迎大家。第二件事,奥森·威尔斯先生昨天死了。”


            我们这些电影所的学生,平均年纪大概就在二十到二十五、六岁,威尔斯虽然在我们这个年纪就拍出“大国民”,可是电影业风云莫测,“大国民”越变越伟大,威尔斯却越活越衰,最后衰到没人给他钱拍片,他才只好把脑筋动到UCLA电影系设备的头上。他借他的名气,给UCLA添光彩、增气势,UCLA回报他免费使用所有拍片设备,再附赠我们这些学生给他当免费奴工,可说是各取所需。美国的大学很竞争,学校越出名、募款越容易,学费也可以收得高。如何出名呢?各校各出奇招,理学院就比赛有多少诺贝尔奖得主挤在一个系上当教授,医学院就比赛谁又完成了最新最难的手术。我们电影系所当然也要比,最长比的,就是谁家出产的校友,在好莱坞最吃得开。
            想来跟UCLA争电影系前三名的,是美国东岸的纽约大学,以及跟本校同样坐落在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
            纽约大学这几年最常被提的大红人校友,是拍“卧虎藏龙”的李安。南加州大学则向来标举拍“星际大战”系列的乔治·卢卡斯为他们的王牌校友。至于UCLA的电影校友呢,天可怜见,最在电影史上露脸,为校争光的,竟根奥森·威尔斯一样,也是一位越老越衰的留胡子大胖子,他就是拍出了超级经典“教父”跟“现代启示录”的法兰西斯·科波拉。
            除了科波拉之外,UCLA电影系真正最有名的校友,说来尴尬,根本没进电影圈。此君乃是美国摇滚巨星,吉姆·摩里逊。
            吉姆进电影系的第二年,就组了“门户合唱团”,越唱越红,红到不行,当然也就没空搞电影了。吉姆红到二十八岁,嗑药过度,死掉。又成一页灿烂传奇。
            科波拉后来的钜作“现代启示录”,主题曲就用了“门户合唱团”的“末日”,也算我们家活校友向死校友致意的一鞠躬吧。


            UCLA本来以为请到了奥森·威尔斯驻校,总算可以压一压纽约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的气焰,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空做一场好梦。
            彗星般陨落的吉姆·摩里逊也好,恐龙般倒地的奥森·威尔斯也罢,反正再大的天才也是说死就死。发过光就有爽到,活多久,是不列入计分的。


            我在我系馆的置物柜,帮我那无缘的师父威尔斯布置了一个迷你小神龛。中间贴的是“大国民”最意气风发的一张剧照,照片前供了一片叶子、和小小一瓶盖的水。我还写了一个中文的“电”字,贴在小神龛的左边,再写一个中文的“影”字,贴在小神龛的右边。
            经过的同学,有的瞄到了,总不免凑上来端详一看,这时我就装模作样的用手指沾一点水,洒在叶片上。
            “这是干什么?”新同学们一定会问。
            “这是露水,叶子上的露水。”我说完,就会吟哦一段再普通不过的金刚经:“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美国同学们听到这段话,一定会收起嘻皮笑脸,很配合气氛地做出思索的样子:
            “……是吗?人生像露水、像闪电,又像泡沫、倒影吗?”他们玩味着这两句话。
            接下来,他们一定会指着我写的那两个中文字,问是什么字。
            我就指着“电”字说:“这就是‘如露亦如电’的‘电’。”
            然后,再指着“影”字,说:“这就是‘如梦幻泡影’的‘影’。” 
            当他们凝视着这两个在他们眼中简直像符咒的中国字时,我就会加上这一句:“‘电’和‘影’这两个字合起来,就是我们学的东西。”
            这时他们就免不了小小吃了一惊:“什么?这两个字,就是中文的‘电影’吗?”
            我会庄重的一点头,他们会赞叹的摇一摇头:“……生命和电影,的确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的新同学们看看我的小神龛,再看看我,有的点点头,有的还双掌合十,拜一拜,走开了。


            吁……总算小有一点东方的神秘和优雅了,下次也许弄个小木乃伊来展示一下吧。


                

            3、流浪做冥客。


            “我无意中流浪到他的人生里去,
            而他则一直在他自己的人生里流浪。”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我半睡半醒的瘫在马桶坐上。我没电了,我再陷下去一点点,屁股就要碰到水面了。
            忽然,我听见了动静——有声音,有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男厕所。我惊醒过来,坐直身子。
            这间厕所,是电影系系馆四楼剪接部的男厕所。在四楼熬夜剪接的,只有比我高两届的女生妮基,还有我,两个人而已。
            那……会是谁在凌晨四点,特地跑到四楼角落的男厕来上厕所?
            我实在不愿意乱想。我自愿担任妮基这星期的剪接助理,以便快点学会剪接的入门,妮基拍的是灵异片,有很多愚蠢而可笑的镜头,刚刚我陪她选镜头的时候,是很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来的。可是现在困在马桶上,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我发现我必须深呼吸,才能够让心跳维持正常。
            我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把眼睛贴到门板隙缝上去看看进厕所来的是谁?
            *
            我挣扎了三秒钟,决定先别偷看:鬼片里的笨蛋,都一定要把眼睛凑到门缝啦、墙壁小洞啦、钥匙孔啦,这类不该凑的地方,眼睛一凑上去准没好事,不是看到女室友把头拿下来放在桌上梳头发,要不就再多附赠一项:梳好头放回脖子上,脸直接向后转一百八十度,对着你吐出四十五公分长的舌头。
            这些陈腔滥调的画面,这时想起来却忽然不那么可笑了。我摒住呼吸,想听清楚接下来的动静,我热切期待听出来是哪个同学的声音,我想我应该出声音打个招呼,可是我再次压抑住,没发出任何声音:这次我脑中切换到另一个画面,连续杀人狂进厕所,把黏了头发和血迹的铁槌用水冲干净……
            我考虑是不是该把两脚缩起来,搁在马桶边缘上,好假装这里面没躲人。当我真的开始缩脚的时候,我听见外头有声响了……
            我听到了水的声音。
            是在上小号吗?……似乎不是。
            是洗手的声音吗?……也不像。
            我听到了用容器装水的声音……希望这容器不是某个人体器官……然后,我听见……我听见了刷牙漱口的声音!
            我再也没有办法克制偷看的冲动,我把眼睛贴到门板的缝上,望这间男厕的洗手台……我看到……非常古怪的……背影——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男人,白发,全身穿一套西条文白色睡衣,手上拿着白搪瓷杯,对着镜子在刷牙……
            我当下一阵背脊发冷,血管结冰。
            这不是怨灵是什么?这千真万确是一个无法解脱的地缚怨灵,有声有形,一往情深地在刷牙。
            我暂停呼吸的,坐回马桶上。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怕再看下去,就会看到牙刷从他后脑穿出、或者牙齿一颗一颗掉落这样惨烈的画面。
            我闭上眼睛,以免被迫发现他老人家盘旋到我的头顶上空来刷牙。我打算心中默念狄金逊的甜蜜死亡之诗来安抚“对方”,却又担心默念英文诗,恐怕会被他误解,以为我有意攀谈,更难收拾,赶紧改成默念中土佛号,手上连做了几个密宗的大手印,这手印是我在看胡金铨的电影“山中传奇”学来的,在电影里男主角遇到鬼就做手印,一做手印就把鬼炸成一股烟。我小时候看了觉得声光效果不错,就顺手学了下来。
            等我佛号默念五轮,手印胡乱做了三个,犹在惊疑不定,鼓起余勇,再侧耳一听,发现已经听不见刷牙漱口的声音,连水声都没了。
            我缓缓透过门缝一望,侥幸,洗手台前的白发老人已经消失不见。
            *
            我当机立断,狠狠吸一口气,拉起裤子就开门往外冲,狂奔向妮基所在的剪接室。我的跑步声引起走廊回音震荡,妮基吓得探头出来骂我:
            “半夜跑什么跑,难道被鬼追吗?”
            我冲到剪接室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瞪着妮基看了半分钟,打算如果她脸上有什么变化,比方说蜕变成蛋壳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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