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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煅抿了口茶,不以为意的看着他:“你也担心的太多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说起来悠王也真真了得。当日悠州是何等荒凉之地,如今繁华甚于锦安一带。这天下若是到了他手中……”华煅突然住嘴不说,眉梢是一种清浅的冷和讥讽。
王复眉头一跳,眼神乍然锐利,直直的看向华煅:“公子。”这是旧年称呼,当日他们还在华府,甚至可以称得上朋友。但是之后,他一心要有所抱负,两人志向不同,终究渐行渐远。
华煅听他这样叫自己,挑了挑嘴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呢,”他吹着茶,懒洋洋的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小小一个官职,和谈又失败了,很多事想来你插不上手,又何必劳心劳力?”
迟迟听着,不由低唤一声:“大哥。”华煅不顾王复脸色,正色道:“迟迟,你信不信命的?”迟迟一愣,随即摇头。
华煅却突然微笑,好像清晨一缕阳光突然照耀到冰川上那样灿烂晶莹,让人目眩神移:“我却相信。”他看向王复,“就好比我同你。你想做的事情,唯有我的身份地位加上你的心思能力才能完成,可惜我仍旧是我,你仍旧是你。我无心,你无力,这就是命,无可奈何,却偏偏要忍受。”他语气轻快,然而迟迟却觉察到后面的深深悲凉,方才的责怪之心瞬间消失,她只是怜惜的看看华煅,又看看王复,垂下头去。
王复坐在那里,华煅的话听在耳内五味杂陈。其实这些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罢了。他自有许多道理可以义正言辞的驳斥华煅,可是经过这许多人事之后,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竟一句也吐不出。这个刹那,他忽然有种想要浪迹天涯不问世事的冲动。可是,那个可以携手的人在哪里?他的天下,他所恪守的君臣之份,最终要由他与她的幸福来成全。
他缓步踱开,迟迟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就要离去,心下一阵不舍:“大哥和王大人都很是烦恼,可是我却帮不了他们,还要撒手就走。”
天色渐渐暗了。远处竟然有袅袅炊烟升起,竟有些战前的样子了。
迟迟起身,轻轻的道:“大哥,我要找我爹爹去了。”
华煅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我也想着,再不能留你。”他们的视线未曾相触,他甚至略偏过身子,然而彼此都似乎可以看到对方的神情。他淡漠而镇定,只有眼眸里有火光,不知是烧伤了自己还是别人。她倔强而脆弱,分明有眼泪要滴下来,却仍笑着。
带刀不知什么时候也走开了。迟迟低下头:“大哥,我不放心你。有些话,我一定要跟你说。”
华煅点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记着。”
“大哥,碧影教神通广大,却找不到乱云的解药。而你在锦安的那位小候爷朋友,却有办法。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会……”
“迟迟。”他打断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饮鸩止渴。”
她呆在原地,这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孤独,痛苦和挣扎。他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为了那一点微弱的温暖,他却选择忽略可能的危险和伤害。到了这个时候迟迟才知道,他的多疑谨慎缜密才是弱点,将他与世间阻隔。而他自己也深深明了,所以有时亦会委曲求全。
“你快走吧。天黑了路难行。”华煅催促她,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迟迟的泪水终于跌落,华煅不由想道:“比翼鸟流下眼泪的时候怕是要比这痛上千倍,所以才会凝结成晶。但是有聚就有散,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大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迟迟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他重遇她那日,正是初夏,虽然只是她袖中纸人所化,他也无可克制的喜悦。倏忽就是夏末,倏忽就是别离,从此山长水远,或许只有梦中可以相见。
看着迟迟的背影越来越小,华煅极轻的叹了一口气。胸口那滴比翼鸟的眼泪灼烫如沸。他会记得她的冰影绡丝,他会记得她的冷虹剑,天大地大,来去如风,夭矫如虹的是她,而饮鸩止渴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行草深(九)
(九)丝萝追风堡天下闻名。
良驹追风。
座落在横断山岭落凰峰地势和缓的北坡下,面对着大片大片的草场,追风堡以牧马为生。胡姜皇朝多年战马都产自追风堡,这里历来与朝廷关系密切。
红若坐在树下,阳光流金的碎片在她衣角跳跃。她低着头缝衣服,已经将近时辰没有抬过头。院子那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她似乎听到耳熟的笑声,猛地抬头,方发觉后颈僵硬得疼痛,她伸手去揉,眼前突然一黑,一双手蒙在她的眼睛上。她先是吓了一跳,但感觉到那双手不大,掌心肌肤柔嫩却有薄薄的茧在指尖。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红若无限欣喜的唤:“迟迟。”顺势转身,搂住身后的少女,笑做一团。
骆何在不远处微笑注视她们。几个月不见,两个少女都有明显的变化。迟迟笑盈盈的端详红若,发现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反而有种流光溢彩的生动,眼底仍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嘴角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红若也打量迟迟,肌肤呈现极淡的棕色,分明是晒多了太阳。一双瞳眸更深,脸上多了些许坚毅的神情,年纪好似长大了几岁。
红若拉着迟迟的手:“我以为你还要过段时间才肯回来。”迟迟眨眨眼睛,似有些委屈:“我有这样贪玩么?”红若笑着摇头:“伯伯说啦,你要是出去,一定会遇到许多预想不到的事情。多历练历练也是好的。就像,”她侧头想了想道,“像天上的鹰一样,总是要飞,飞得越高越远,就越有可能遇到电闪雷鸣,却不会停下。”
迟迟呆了一呆,看向父亲。骆何含笑站在那里,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她心头一酸,搂着红若的脖子,撅着嘴嘟囔道:“我才不要做什么鹰。我要永远陪着你们。”
追风堡风平浪静,并无迟迟预想的恐慌。
“悠王的人来过几次了,我看堡主很是沉着,胸有成竹。”红若端上茶,斟给骆何与迟迟,一面说着。
迟迟皱眉,猛喝一口茶,烫得厉害,她立刻吐在地上,见骆何脸色似有些严厉,更加顽皮,用手背大大咧咧擦嘴,还学那些江湖汉子掀着衣角对着嘴巴扇风。果然一个爆栗敲到头上,痛得她龇牙咧嘴,却哈哈笑着:“头痛就忘了舌头痛了。”骆何又好气又好笑,红若却边笑着去帮她揉额角。
骆何问:“你怎么知道悠王的人找到了这里。”迟迟老实答道:“我又遇到赵靖。”偷眼去看红若,红若仿似未闻,她放下心来。
骆何点头:“难怪。迟迟你也无须操这么多心,赵易公子毕竟是悠王的侄子,悠王定会善待于他。”
迟迟立刻接口道:“可是爹你说过,宫里的事可没有什么骨肉之情。”
骆何板起脸来:“小丫头又胡说八道。如今追风堡一切安好,你莫非想生事端不成?”他嘴上教训着,心里有些话却不好直说。这一月的情况他都瞧在眼内,这追风堡主陈祝川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赵易,一定早就有了打算。双方相谈甚欢,不似早些时候迟迟和自己担忧的那样。陈祝川做事老练,分明是早就打算好了当赵易奇货可居。这原也怨不得他,悠王渐渐势大,将来的事谁都看不清楚,早留条后路也是好的。反正此事也已经泄漏,他不如将计就计遂了悠王的愿,用身家性命来维护旧主那原是说书人的故事。这件事情,就连当日舍命救下赵易的萧南鹰也并不反对。骆何却不觉得奇怪,这些人如藏在布袋里的锥子一般,总是想等待最好的时机露出锋芒,也总不能让赵易在这追风堡内牧马一生。
迟迟被教训了两句,也觉得自己见了爹爹和红若以后小孩子脾气发作,未免莽撞,连忙岔过话题去,尽拣着路上好玩的事情说来。
追风堡主甚是好客,知道迟迟来了,命人来请三人赴宴。骆何坦荡荡的应了,迟迟却趴在他耳边低声道:“爹,咱们知道的事情多了,这堡主会不会……?”她没有说话,却用手在颈边做了个一拉的动作。骆何见她学了好多粗鲁男子的手势,狠狠的瞪她一眼,方道:“若有这个心思,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迟迟心思较从前曲折,他却不知是喜是忧,虽然板着脸,看向女儿的眼神却甚是怜惜。
红若挽着迟迟的手前行。突然听到院中有马蹄声。迟迟瞪大了眼睛。这追风堡虽是牧马闻名,但是居住的这亭台楼阁都是江南的式样,精致婉约,怎会有人在这里骑马?偏头去看红若,见她微微的低了头,嘴角含着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玉一般的颊上投下阴影,不免更添疑惑。
只是片刻,那人已经骑着马冲过来,一个漂亮的翻身落下地来,哈哈笑道:“这一定是骆姑娘啦。”一面说着,却没忘了先向骆何行礼。迟迟这才看清楚眼前的男子,浓眉大眼,肤色深棕,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的爽朗大方。红若已经微笑着道:“是啊。迟迟是我妹妹,你可不能这样鲁莽,吓坏了她。”迟迟暗自皱眉,红若说话太过斯文古板,以自己的性子,又有什么能吓坏了自己。却瞧见她盈盈眼波,心中登时恍然,这两人关系定非寻常,红若才会这样不自觉的管着这人。
红若对迟迟介绍道:“这个就是易哥哥。我们从小就认识啦,后来分开了几年。我回来之后他还是一般照顾于我。”迟迟瞪大眼睛,她心里不只一次设想过赵易的样子,只觉得他一定郁郁寡欢,行事待人有几分华煅的意思,却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是这般的性子。那边赵易已经笑道:“那我也叫你迟迟,我既是红若的哥哥,你也就是我的妹妹。”迟迟回头看看骆何,骆何慈和的望着两人,迟迟这才明白,自己和骆何不怕陈祝川,唯一担心的是红若,但是以赵易对红若的态度,自然不必担心陈祝川要使什么诡计。